《妹 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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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 头-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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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留下的小床上,把这床让给他一个人睡,就更成了他的天地。
    他就是在这张床上,同妹头一起尝试男女之间的事情的。他们实在是连一点常
识都没有的,事情给他们搞得一塌糊涂,可彼此都兴趣不减。下午的时候,阿娘照
例要到隔一条横马路,独身而居的舅公家去,帮他洗洗衣服,收拾房间,再烧一顿
晚饭。他们便锁了房门,放下帐子。底楼的房间光线总是暗的,尤其到了下午。隔
壁人家是有院子的,伸出来一方,院墙上的植物在他家窗上划下些疏淡的枝影,屋
里面就更是影影绰绰。这本是闲暇的时分,他们却紧着忙碌。他们这样在城市里长
大的孩子,连猪狗都不见,不晓得交合是件什么样的活动。又都是生活在保守的市
民中间,将男女间的话题视为禁忌,无法得到一点点言传身教。那时候,也没有这
类的科普性的书籍,全只有靠他们自己摸索了。严格地说,他们连接吻都接得不对,
可他们也领略到了快乐,还不到心旷神信的境界,只是彼此觉着亲热。忙碌了一阵,
消停下来,相拥着,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闲篇,也都十分满足了。因此,他们也
就并不觉得难舍难分,分开一段日子还给各自留下回味的余暇。这也使他们的技艺
不容易长进,分开一段再聚一起,先要复习一下,才可在原来的基础上有所进取。
并且,他们还以为事情就这样算完了,就会停滞一个阶段,再慢慢有所发现。就这
样,这个尝试进一步,退两步地,拖延了很长时间。好在两人都是同样的不懂,又
同样的有兴趣,因此就十分合作,没有一点相互不满和埋怨而积下的阴影。在这尝
试的过程中,他们还变得格外要好,甚至有些缠绵,生出温柔的小动作,他摸她一
下,她揪他一把。他们靠得那么近,彼此可看见对方瞳仁里,自己的影像。变了形
的,两头尖,就像一只枣核。多么难看啊!而且非常可笑,可是,极其的亲热。他
们仔细分析着脸上和身体上的纹路,斑块,痘疤,还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凹塘,比如
妹头的髋部,就有一处,当她的腿或者臀曲动的时候,那一处便忽然一旋,出现一
个凹塘。还有气味,也是他们研究的项目。他们发现,他的背部有一股暑天里西瓜
的气味,凌冽而清甜,而到了腋下,气味就变得辛辣起来。就在他们探索着人体的
奥秘,不期然地,他们成功了。可是成功一点没有使他们欢喜,而是两人都大大地
吓一跳。他们慌乱不已,认为是闯了大祸,出了轨,不晓得如何收场。他们想,事
情真是糟糕,他们以后再不要在一起了。慌慌张张地收拾了现场,立马分手。可是
欲念却产生了,不约而同地,他们又上了那张床。
    可他们还是不到难舍难分的地步。他们都还不习惯,或者说不接受,欲念。这
多少有些吓人。似乎是,这样的欲念过于实质性了,都有些担当不起。可是事情到
了这一步,却退不回去了。他们只要在一起,就无法不做这件事。有一个假日,他
甚至没有回上海,她心里也挺庆幸的。但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就提前请了事假回来
了。她呢?也正想着他。两人就又胶在了一起。事情到底不再像最初时那么可怕了,
他们也基本掌握要领,情绪逐渐安定,放松,乐趣就又滋生出来。
    有一次,在厂里洗澡,师傅趁人不注意,在她乳房上揪了一把,小声说:有谁
碰过了?妹头脸羞得通红,好在莲蓬头的水很汹涌地冲着,她张嘴想申辩,师傅又
跟了一句:小心点,别闯祸,还没出师呢!她脱口而出问:怎么小心?话一出口便
晓得说错了,被师傅捉住了把柄。可师傅却没有再笑她,而是认真地向她传授计议,
让她到药房去拿药,药是免费领的。妹头就不肯,说人家问起来怎么说?师傅就说:
那你让他去拿。妹头说:他不肯的。师傅紧着问一句:“他”是谁?妹头又红了脸,
再不理睬师傅了。第二天上班前换衣服,妹头见更衣箱角落里放了一个小纸包,里
边是白色的药片。回头看看,师傅正对她眨眼,然后小声告诉她服用的方法。这样,
妹头一直到正式嫁给他之前,一次事故也没有出过。
    妹头和小白的关系,基本已被各方承认,只剩下一个具体问题,就是时间。妹
头还须一年满师,小白呢,则要等待抽调回上海。他们心里也不急,觉得这样挺好,
结不结婚都一样。而妹头自恃是已经有男朋友的人了,就公然过问起别人的事情。
她真的动议要给薛雅琴介绍阿川了。
 
                                 王安忆·妹头
                  第七章
                                

    阿川比妹头的哥哥大一岁,读书时候功课不怎么样,只考取一所普通初级中学。
但他的运气好,分到苏北大丰农场,两年后就招工到船厂做电焊工。后来,上海电
影制片厂到他们厂拍电影,还选中他做群众演员。特别给了他一个镜头:在船台上
焊接,电花四射,他很潇洒地将防护面罩一推,焊好了。以此可见,他的形象是很
不错的。瘦长条,宽肩膀,五官生得很紧凑,而且轮廓鲜明,头发是自来卷,皮肤
黑黝黝的。这样的形象,老派人是要叫他“粗胚”的,可新潮却以为是男子汉。其
实呢?这两种看法都有道理。看轮廓,他确实有男子气,脸部和身体有些像西洋人
的雕塑,肌肉的块面很有力度。但是眉眼间却有一股蛮横之气,看人很凶,而且无
礼。他是独子,从小死了父亲,寡母便格外地宠爱,两个姐妹也凡事都让着他,所
以就养成他独霸天下的为人。在弄堂里,他谁也不怕,只有一个人,也不能说怕,
而是服帖,这个人就是妹头。小时候,他骑着他大伯的自行车,在弄堂里直来直去,
那些小小孩就纷纷避让,贴着篱笆墙看他过去,再过来。一条弄堂都成了他的天下。
只有妹头,硬拖了几个小女伴,将牛皮筋横过来一拦,顾自跳着牛皮筋。等他骑到
跟前,妹头就说:你骑呀,你骑呀。他真就骑过去,牛皮筋眼看着被自行车的轮盘
拖得老长老长,立刻就要断了,身后是小女孩子们一片锐声尖叫。妹头的声音最响,
还是那两个字:你骑!你骑!你骑!他到底不敢再骑过去,只得下了车,退了回去,
松开了牛皮筋。妹头还是不依不饶:你骑,你骑,你骑!后来长大了,到底懂事了
些,又有了工作,自然稳重了,就不大在弄堂里混,却是变得傲慢了,见了人爱理
不理的,谁也不放在眼里,也只有看见妹头,还会打个招呼。可妹头是什么样的人,
你理她,她还不定理你呢!倒对他爱理不理的。但妹头心里,是能感觉到阿川是有
些喜欢自己的。这喜欢也不是大喜欢,究竟没有什么共同的地方,只是有一点点在
意罢了。将自己的女友介绍给暗暗喜欢自己的男人,几乎是女人的本能,这里含有
一种占有欲,还有一种支配欲,很有优越感。
    妹头的媒人做得很成功,阿川和薛雅琴很快就好起来了,两人都是妹头的不同
程度的崇拜者,很愿意服从她的调遣。再说薛雅琴早有心愿嫁到妹头的弄堂里来,
因为妹头曾经对她说过,倘若哥哥没有谈朋友,就一定让哥哥和她好,这类的话,
这自然是提示了她的。住进这样的地段和房子,无疑是意味着进入了上海的上只角,
也就是上层的意思。而阿川的形象放在那里,她看上一眼就觉得没什么话说,只有
听男方的意见。阿川对这个方脸大眼的女孩子说不上什么好,也说不上什么不好,
但她结实的身体,以及颟顸的神情,却激起了他的情欲。阿川就属于在农场里,给
予小白他们男女关系启蒙的,那类大男生。他们都已经是有些经历的。农场的生活
相当枯乏,前途又茫然,男女青年们就寻找些刺激,以充当青春的快乐。而回到上
海以后,情形就不同了。在规范的生活里,道德的约束也很强,没有什么单纯的感
官的快乐,要就是,婚姻。所以,妹头一给他们搭桥,他们就接上了关系,开始了
热络的往来。现在,薛雅琴到了妹头的弄堂,就径直走到弄底,进了阿川的家。替
妹头干活,也换成了替阿川干活。他们谈恋爱谈得和人家不太一样,很少有出去逛
马路,看电影,吃饭,消遣性质的活动,总是在阿川家里。或是薛雅琴帮着他妈干
活,或就是两人门窗紧闭地关在房间里。阿川没什么变化,薛雅琴却像换了个人似
的。她脸色红润了,体态也丰腴了,她的神情也变了,变得自信和满足,甚至有那
么一点点骄傲。她带着炫耀地,在弄堂里洗阿川油渍斑斑的工作服,大头鞋,床单
被套,或者是一堆油腻腻的猪肠猪肚,一边告诉人家,是要炖汤给阿川吃,阿川的
身体很亏。妹头学着师傅的眼光去打量薛雅琴,结论是他们一定有过了她和小白间
的那种关系。她心里似有些不平,好像是,竟被向来看不起的薛雅琴迎头赶上了。
但是,还不是靠她妹头吗?没有她妹头,能有薛雅琴的今天吗?可是,上一回她让
薛雅琴帮着缠几桃毛线,薛雅琴竟然说她要去给阿川附队买年糕,断然拒绝了妹头。
这叫什么:忘恩负义。
    可是,没过多久,薛雅琴就又找到妹头门上来了。起先,妹头没什么好声气,
爱理不理的,可一听薛雅琴说她有喜了,不由就把脸正了过来。薛雅琴经历过了男
女之间的事,说话都没有什么顾忌了。妹头虽然要比她早经历,但却是第一次听这
么内行又露骨的说法,不禁红了脸。但她依然保持着镇定。她先是训斥薛雅琴没有
脑子,怎么能什么都由着阿川?再是埋怨薛雅琴不顾后果,还没有满师,就出这种
事情,追究起来,还要追究到她妹头的头上,谁让她给他们牵的线呢?然后就反问
薛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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