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 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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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 头-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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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是使妹头极为恼火,从此就种下对此人的不满,一有机会就要进行挖苦和攻击。
而小白则是感到有些羞愧,好像在阿五头面前感到抬不起头。有时候,他就会有意
地和妹头唱反调,好像要把关系弄坏似的。但他立即会遭到妹头的遏止:你要做什
么?小白,识相点吧,不要没事找事!妹头一句一句地向他而来,并不针对他的意
思,却又很针对他的意思。这就是妹头的本事,无论表面多么纷纭,她都能一眼看
透,直指真相。你要想和她搅浑水,是搅不成的。所以,闹了几次情绪,也没闹出
什么成果,在妹头这里全输。为表示自己对妹头的无所谓,他只有更频繁地跑阿五
头家,和阿五头在一起。
    他们现在的谈话更加深奥玄虚,环绕着生存的意义和无意义。他们都很年轻,
并没有多少生活经验可作推论的材料,只是凭着论证的方式和顽强的精神,一步一
步地推理。所以,都是以空对空,纯粹是思想的运作。这种运作并不是完全没有意
义的,虽然是在虚拟的条件下进行,可是它们展现了独立的思想过程。这个过程在
他们执著的推进之下,终于能够自圆其说。他们俩真是最好的搭档,配合得极为严
密,并且各司其职。比较起来,阿五头更善于出思想,他有着奇思异想,思路在本
质上和常人不同,而且逻辑严谨,显示出机械论训练的良好成果。前者是来源于热
衷想象的天性,后者却要归功他大量的庞杂的阅读。而小白呢,他其实是一个形式
主义者,所以更加侧重文学和诗歌,这使得他迷恋于华丽的词藻,汪洋恣肆的表达。
后来,小白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文论家。他的文章都是以对话的形式结构,对话的
双方为A和B。A就是阿五头,B则是他自己,小白。从此也可看出,他无意中认可了
妹头给他起的名字,“小白”。偶尔的,他们三个人也会一起出去玩,看电影,或
者逛马路,妹头随他们说什么,一般是不插嘴的,方才说过,妹头认为男生们是应
该有一些他们自己的话题。但有一种情况下,妹头就不得不说话了。由于用上海话
不便于表达,他们常常会夹杂着一些普通话,尤其是概念性的名词,非是普通话不
可。这样的时候,妹头就会给小白一个白眼:开什么国语!他顿觉尴尬,讨论不下
去了。阿五头并不听见妹头的话,也不是个敏感的人,兀自夸夸地说着。半时,才
发现没了对手,小白消极地沉默着,便也没劲下来。有了这么一两回,小白就再不
让妹头参加他和阿五头的聚会了。
    卫生间修好了,小白一家首先享受了极大的便利。灶间也按妹头的设计,扩成
一个手枪形的空间,在手枪柄上放了饭桌,做了一个小饭厅,也做了全家人聚集的
中心。趁此大兴土木,底层的新房间一并做出来。修门窗地板,粉刷天花板,贴墙
纸,装壁灯,小白家的大人给了一笔钱买家具。阿娘希望他们能够继承那张宁式眠
床,小白无所谓,妹头坚决不受,毫不顾念他们在其中度过的美好时光。这张床在
她眼里是老八股,又不是洋式的老八股,像她那床鸭绒被和樟木箱,而是乡气的八
股,这含有一种阴暗的历史。谁知道上面睡过多少死人呢?是要做噩梦的,妹头刻
薄地说。小白说:好像你没有睡过似的。妹头厉声道:所以,所以呀,就不要睡了
呀!小白别想说过她。处理这张床出了点小难题。阿娘先是要搬上楼,表示,你们
不要,我要!小白的父母也不大想要,嫌它占地方,好像房间里又套了个房间,但
不愿和阿娘生气,只好往楼上搬。不想,楼梯太窄,抬不上去,就提议还是卖了。
阿娘不允,守着床掉了眼泪,大家都看妹头,无奈妹头就是不要,最后是抬到小白
的舅公家去了。事情虽然解决了,阿娘心里却是不高兴的,好像不是这张床,而是
她这个人,被妹头从家里逐了出来。芥蒂就是这样种下了。
    现在,房间是一崭新的,每月小白休假回来,一个人睡在里面。平时多是空关
着,只有妹头有权进来,东看看,西看看。此时,妹头的东西还没有搬过来,床上
是小白的旧被褥,窗上也是旧床帘,桌上,五斗橱上,都没铺台布,沙发是包在塑
料纸里的,椅子也是。油漆味道还没有散尽,新家具又带来木脂和胶水的气味,还
有新打的地板蜡的气味。总起来,是新事新物的气味,叫人高兴。什么都有了,就
缺一个小白,小白什么时候能调回来呢?
    玲玲也有男朋友了,是一个华侨,父母都在香港,结婚后也要去香港的。男方
的父母已经正式上门提过亲,带了许多稀奇东西:半导体收音机,电动缝纫机,各
色衣料,毛线,又请她们全家去国际饭店吃了饭。现在,玲玲进出的都是这样高级
的场所。此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末期,服饰上的风气还是比较保守,但玲玲却在
夹缝中求发展,稳中求变。既新颖,又没有越过雷池半步。比如,衬衣做成男式的
领子,袖子的克幅比通常延长一倍,一列三个扣子,腰身窄长。裤子比较宽,又宽
不到喇叭裤的程度,那就出格了,其实就是后来的直统裤,裤管扁扁地遮住脚面。
还有灯芯绒的外套,前襟和后背,经过拼接,以条纹组成图案,接缝处都是明浅,
也是压出图案的效果,有些类似猎装,又不是那样男性化。总之,是十二分的独特。
玲玲现在是弄堂里的人尖了,在家里的地位也上升到二姐姐之上。其实,她心里一
直是憋着股气的,一定要挣出头来。她晓得结婚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像她父母养
了那么多女儿,又无能力为女儿创造更好的条件,对女儿的希望大都是寄予第二次
投胎上——于是,抓牢了这个机会。比起妹头来,玲玲更有心智,而且冷静,不像
妹头那样率性。这电是处于配角的位置,韬光养晦,积成的性格。妹头很准不对玲
玲生妒,觉得她怎能这样事事现成?但一旦为自己的事情忙起来,就又被其中的乐
趣抓住,觉得玲玲这样也没啥意思。她看见过玲玲的华侨男友,瘦长单薄为身体,
带着一副澹然的表情,倒和玲玲很配。妹头也觉得不如她的小白有趣,她想象不出
玲玲和这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能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但无论如何,她和玲玲
也已经是桥归桥,路归路,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王安忆·妹头
                  第八章
                                

    又过了半年,“文化大革命”结束,恢复了退休顶替的政策,小白的妈妈退休,
让小白顶了班。这样,小白终于回了上海,他们也终于结婚了。
    此时,阿五头已办了病退回城,分在一爿街道小厂工作。他父母要他考大学,
就像他的哥哥们那样,他却不考,说大学有什么上头?这话倘若换一个人说,就是
狂妄了,可阿五头说,谁都会认为他说出了事实。他是那样老成,稳重,用功的青
年,甚至不再是个青年,而是,而是什么呢?他脸上有着一个哲人的昏晦而又明智
的光辉。他的近视眼镜布满了圈圈,眼珠在深邃的焦点里沉思。他弯着背脊,但给
人的印象不是背驼,而是背负了超载的重荷,这重荷就是思想。他好像是居住在我
们的日常生活的核里面,已经突破了表象,而抵达本质。上大学在他看起来,无疑
是属于表象上的生存和竞争方式,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他也并不书写他的思想果
实,书写也是表象,真像是无法物化的,一旦物化便又成了表象。因为,世间万物
均是流逝的状态,任何挽留都是无济于事的。所以,阿五头又是个东方的哲人,他
是攀着西方实证主义的锁链,过渡到东方神秘主义的彼岸。他正在读梵文,以便研
究印度教。阿五头所以还没有完全堕入虚无,是因为他有着一些男女朋友,这些男
女朋友都是他的听众和谈话伙伴,他还有欲望发表他的思想。要是没了这点欲望,
他就和现实世界彻底断了往来。小白是这些朋友中最为他看重的一个,因为小白最
有能力触及他的思想。他需要刺激,思想才能步步上升。小白所以具有这样的能力,
一是因为他基本伴随阿五头的思想成长,中间虽然有些空当,但也以他的聪明和虚
心好学赶上了。二是因为小白既能跟上阿五头的思想,又是现实中人,他身上有着
那样有趣的分裂:当他思想起来,可以是一个脱离表象的,抽象的核中人,可在具
体的日常事物中,他又时时被那些表象所吸引,所羁绊。所以,他在和阿五头的对
话中,无意就扮演着两种角色,一种是同向的,另一种是相向的。他时不时地,会
深有感触地提出,如何处置玄思和肉体生存的关系的两难问题。这其实是最要紧解
决的问题,对阿五头的思想工作是巨大的挑战,激起了他的探索热情。看到小白书
写着A和B的对话,并且在日益开放的报刊杂志上发表,阿五头微笑着想:这就是小
白!他必须将思想物化,否则便不甘心。小白了解他的想法,所以并不把发表他文
章的刊物送给阿五头看,有时候,宁可让他看一些草稿,以为这样就比较能为阿五
头接受。阿五头的意见是,小白的文字太过华丽,不够“质”,这些华丽的文字大
有脱离思想之嫌,为这充满物质的世界再又增添一件物质,在重叠,繁复的表象之
上再蒙一层表象。
    阿五头的意见,小白也觉得对,可他到底不能摆脱华丽的文字的吸引。小白迷
恋文字。正像阿五头说的,文字在他笔下有着一种独立生存的状态,可以脱离含义,
自行繁殖生长似的。他沉醉于文字在思想的动力之下,流淌,流淌,一生十,十生
百,万流奔腾,汹涌澎湃,最后,百川归海。况且,自然是,他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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