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脚那么细密,几乎就看不出针眼。要是把它蹬脱线了,怎么办?妹头流着眼泪躺
倒了。这会老实了,老实了一会,就进了梦乡。妹头由于和父母生活得贴近,其实
是比哥哥和弟弟更多地挨责打。吃饭嘴里吃出“咂咂”的声音,要挨责打;坐相不
好,坐在椅子边上,将椅子朝后翘起来,也要挨责打;和弟弟吵嘴,奶奶生了气,
向妈妈告状,当然,她可能告的是完全另一件事,告她自己到橱里拖了所毛线衣去
给楼上玲玲看,更要挨责打。这样的责打,一方面是使妹头学习了做女人的规矩,
这规矩不是深宅大院里的教养,也不是小户人家的带有压迫性质的戒勺,而是这样
弄堂里的中等人家,综合了仪表,审美,做人,持家,谋生,处世,等等方面的经
验和成规。既是开放,又是守旧的一点原则。这点原则,在妹头身上落实得挺完美,
她真的长成了一个聪明,能干,有风度,又有人缘的小女人。但另一方面,这样频
繁的责打也使得妹头有点皮厚。这皮厚,倒不是寡廉鲜耻的意思,而是,有承受力,
在关键时刻,能豁得出去。
妹头在弄堂里和学校里,都不是最出挑的那个。最出挑的那个。或者是独立独
行,或者是众星捧月地身边聚一大帮人,妹头这两样都不是。她总是有伴的,不多,
那么三个或者四个。这三个或者四个中间,又总有一个是最最要好的。但也不是确
定哪一个,而是一段时间这个,一段时间那个,这样便于说其他两个的坏话和不满。
这样贴近的好朋友,互相总是要有些看法的,要她们憋在心里决不可能,她们都不
是含蓄的人。可她们也不是对人严格的人,只不过有点小心眼,再带点嘴尖。所以,
挑剔过了,之间的友谊反倒更亲密了。倘不是好朋友,谁能让她们这么计较?她们
这些一伙的,在一起玩,大多就是胳膊和胳膊勾在一起,头碰头地,小声嘁嘁喳喳,
不时翻起眼睛,向某一处瞟一下,十分机密的神色。在这一小伙里,妹头就是个头
了。她的各方面,似都要比其余这几个出色一些,也更有主意,性格则更强硬,表
现出领袖的素质,虽然,在更大的范围里,她们这一伙可能是比较沉默,比较不引
人注目的,但在她们内部,也是有着头脑人物。并且,在没有交手的情形下,她们
也许没有什么声色,一旦要交手,人们会发现,这一伙是相当不简单的。她们甚至
要比那些平时出头露面的更具有潜在的能力。她们的判断,答辩,反应,以及引而
不发的沉着,都胜人一筹。更令人们吃惊的是,她们对事物的看法,竟然是相当独
到和精确的。她们自成一体,不受局势和潮流的影响,所以站不到风头上去,可这
不表明她们没有立场,是浑浑噩噩的一伙。
妹头在弄堂和学校的小圈子里,有一个共同的成员,就是楼上的玲玲。玲玲住
二楼朝西朝北的一间房间,房间里套了一个大卫生。可是这个大卫生不仅是通向玲
玲家房间,还通向另一间朝北的小间,这小间一直横向二楼楼梯,将三角形的楼梯
间接了起来,住了又一户人家。所以,这个大卫生就成了两家共用的卫生,同时,
也做了两家共用的厨房。这条弄堂的房子,在二房东的手里,根据不同的房客的身
份,要求,都进行了不同的改造,所以,房子和房子外部尽管一致,内部却千差万
别。玲玲家有姐妹四个,加上父母,一家六口住这一间房间,在弄堂里也算是好的
人家了,但比起妹头家,还是要差那么一点。玲玲在姐妹中排第三。在弄堂里,流
行有这么一种说法,说是行三的女孩都是家中最漂亮又最聪明的女孩,所以,玲玲
便也认为是她家姐妹中最漂亮聪明的一个。她的漂亮主要体现在“白”上面。像她
们弄堂里出来的孩子,脸色都是带些黄的。是那种清淡的,且带着偏狭口味的饮食,
使这里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嘴巴都很刁钻。她们这不吃,那不吃,专捡一些古
怪的少见的东西吃,比如海瓜子,比如糟鸡爪,比如缝衣针大小的海蜒拌点麻油。
饭是要烧成泡饭,尖细的筷子头在水里捞上几粒米粒儿,那么吃。这样少油水又味
道细致,她们的舌苔都干净得几乎透明。她们的皮肤也是透明的。又是居住在这样
深而阔大的楼房里,逼厌的房间,人口拥挤,她们本来就少见太阳,出于生怕晒黑
的偏见,又格外不愿见太阳,不喜爱户外运动,皮肤更没了活力。在黄黄的脸色中,
玲玲的皮肤显得格外的白,但并不是说气色好,而正是相反,她比其他女孩子更加
孱弱。她的白是单薄的,稀释的白,就好像她缺少某一种什么色素,任何颜色都要
比别人浅一成。她头皮是褐色的,眼珠子是褐色的,眼白呢,白过头了,倒有点泛
蓝,这就使她看上去有些异样。她的头和脸很大,也是和身体相比的缘故,黄褐的
头发薄薄地贴了头皮,编了两条齐肩的辫子,因为分不出头发来作刘海,就光着额
头。眉毛很淡,几乎看不出来,双眼皮也几乎看不出来,很细的一道。鼻翼很小,
仔细看去,便看见它们在轻微地翕动着,好像呼吸有些急促似的。嘴唇宽而薄,人
中较长,就使得嘴形有些“包”,这种嘴形的女孩子大都有着暗藏的心计。其实,
她所有这些都反映出佝偻病的症状,这些症状却使她变成了一个干净,白皙,精巧
的小姑娘。
妹头的脸色也是黄的,但比较人家的黄,她的黄里则含有一种质地比较厚密的
牙色,这使她在某一些情形下,或者是受了光,或者是受了热,她的脸色会忽然焕
发起来,变成光润的象牙白。并且,在她发育的青春期,这样美好的肤色就会长驻
不褪。这大约是因为她家毕竟有两个男孩子,男孩总是喜爱味厚的东西,所以,饮
食就比较荤,口味也比较开放。和两个食欲旺盛的男孩同桌吃饭,往往会有一种争
夺的气氛,这最能刺激胃口了。因此,妹头的营养就要比弄堂里其他女孩丰厚一些,
胃口也大一些,甚至有着一些美食的倾向。等到她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已经会烧
几个很像样的苏锡帮的小菜了,四鲜烤夫,糖醋小排。当然,此时还只是些浓油赤
酱的菜种,更进一步的,还有待她在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过程中,慢慢学习。
妹头的头发,是比较黑亮而且浓密的一种,由她妈妈做主的时候,总是将它留长编
成辫子,然后用火剪烫弯辫梢和刘海。她妈妈多少有些把她当洋娃娃的心情,这也
是小时候宠她的原因。可等到妹头有权力为自己头发作决定了——这种权力,弄堂
里的女孩子都是比较早获得的,她们的形骸稍一脱离小孩子,有点小女人的样子,
父母就给了她们平等权,尤其是妹头的母亲,当妹头不再是个洋娃娃了,她便急于
她作自己的姐妹——这时候,妹头便改作短发了。在做母亲的姐妹这一点上,妹头
的性急也是一样的,她来不及地要长大,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这也是和母亲给她
的印象有关的。妹头不像有些孩子那样,单纯地从儿女的角度看母亲,这样,母亲
就只能是母亲。她却不,她还从女人的角度看母亲。
妹头的妈妈是一个好看的苏州女人,她显得比实际岁数年轻得多。平日里,她
多是穿家常的蓝布或者花布衣服,蓝是毛蓝,花布呢,又多是浅色的底上细小的碎
花,两样都是贤淑又带点妩媚。等到了节假日要出门了,她便换了比较正式的装束,
比方方才说过的那一套洋装。这时候,她又变成了一个文雅的女学生。到了夜里,
妹头的妈妈则穿上苹果绿的绸睡衣裤,袖口,裤边,都绣着小朵小朵的草莓红花样,
于是,陡然的娇艳起来。妹头很爱看她母亲,怀着喜欢和羡慕。母亲的每一件衣服,
每一种装饰,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好看,并且有趣。比如,她用指甲油给手提包和
皮鞋上的金属扣上光,她两只手指捏着沾了指甲油的棉花球,小手指则抵着擦拭的
皮鞋或者皮包,手指的骨节由于用力而略略有些突出和发白,就显得格外修长。还
有,她织补长统丝袜。她从来不把长统丝袜送去弄堂口那两个专补丝袜的女人那里,
花钱请她们织补。那两个女人,从早上起,便背靠着街这边,朝阳的墙上,鼻子垂
在绷箍上面,补着丝袜上的破洞。太阳先是照在她们面前的圆凳,一堆补好和没补
的丝袜,然后慢慢移到她们的手上,脸上,弯着的背上,再移向她们上方的那面墙,
最后,从墙上移走,她们也就收摊了。多是些保姆模样的乡下女人,送来她们女东
家的丝袜,补一个洞一毛钱。妹头的妈妈也有一个绷箍,茶杯口大小,将破了洞的
一面网在绷箍上,撑开,撑平,然后用一根极细的针,一针一针挑。由于专心,妹
头妈妈的眼睛略略有一点斗鸡,却并不难看,而是带一些稚气。她也是用两个手指
捏一根针,小手指向下抵着箍,那么缝着。再有,洗头以后,头发里裹着卷发的纸
卷,头发因为卷紧了,就短了,短到耳朵上方,妹头的妈妈就变成了一个外国女人,
活泼和风骚的那种。什么时候,妹头也能做着妈妈所做的一切呢?
王安忆·妹头
第二章
妹头的短发,不像她那个年纪的孩子那样,中间挑一圈头路,系一个小辫。她
是正中略偏一些的地方,分开,额前留几络不规整的散发,然后用火剪烫得蓬松了。
发少的一边,挽在耳后,发多的一边,就由它垂下来,遮住一些脸颊。这果然使她
成熟了不少。妹头的脸是一种略短的瓜子脸,这种瓜子脸是比较俏丽活泼的。她的
眼睛是杏眼,分得较开,就使脸相变得开朗了。因为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