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批,树枝秃了,露出了房屋的墙面,就有些惨淡了。这是一些酷烈的景象,但也
不要紧,只要去听,好天气里,最肃杀的角落,都响着藤拍打在厚棉被上的“嘭嘭”
声,鼓起的一蓬蓬灰,都是饱满的人气。这也称得上是轰轰烈烈的。午后呢?那电
车“行行”地开过街角,响的是“叮叮”的两声。还有,这干燥的冬日里,火烛难
免不小心,于是,救火会便时常,紧急地派出救火车,一路呼啸而去。还有警车,
俗称“强盗车”的,在冬天行人稀少的夜里,也显得格外喧嚣.一听到它们的声音,
人们就竖起了耳朵,想什么地方发生了危险的事情?这城市就是这么一激灵,一激
灵。
好了,现在上海已成了新话题,当时在图书馆,藏书楼,辛苦看到的旧书,如
今大批量地印刷发行,用最好的铜版纸做封面。可在那里面,看见的是时尚,也不
是上海。再回过头来,又发现上海也不在这城市里。街面上不再有那样丰富的有表
情的脸相,它变得单一。而且,过于光鲜,有一些粗糙的毛边,裁齐了,一些杂芜
的枝节,修平了。而这些毛边和技节,却是最先触及我们的感官的东西。于是,再
要寻找上海,就只能到概念里去找了。连语音都变了,一些微妙的发音消失了,上
海话渐渐向北京话靠拢,变得可以注音了。那些后颚上方、舌齿之间的音节,删剪
了之后,语音就变得生硬而且突兀,并且,困难于表达。总之,上海变得不那么肉
感了,新型建筑材料为它筑起了一个壳,隔离了感官。这层壳呢?又不那么贴,老
觉得有些虚空。可能也是离得太近的缘故,又是处于激变中,映像就都模糊了,只
在视野里留下一些恍惚的光影。倒是在某些不相干的时间和地点,不期然地,却看
见了它的面目。那还是一九八七年,在香港,有一晚,在九龙的丽晶酒店闲坐,正
对着香港岛,香港岛的灯光明亮地镶嵌在漆黑的海天之间。这真是海上奇观,蛮荒
之中的似锦繁华,是文明的传奇。于是,陡然间想起了上海,那几句诗句又涌现在
眼前:……约距今一亿八千万年的中生代上送纪,上海同苏南地区都是古老的陆地
……海水大幅度进退,在不同的海面时期,河口位置不同,形成了相互重叠的古三
角洲……冰川融入海洋,海面渐次上升,三角洲的大片陆地复被海水所浸没……
这画面何等壮丽,上海原来是这样冉冉升出海面,云雾散尽,视线走近,走近,
走了进去,被琐细的笔触掩埋,视线终于模糊了。
1999年4月7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