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小的男孩子,目不旁视地走在摩登的男女中间,并没有一点自卑的表情。相反,
他们很自如。像大弟这样的,手里还握了一本四角卷起,皱皱巴巴的旧书,去找他
们的谈得来的好朋友。在这条马路的街面或者弄堂的房子里,住着不少这一类的严
肃老成的孩子,后来大弟戴上了近视眼镜,白边的学生眼镜,这使他就像一个来上
海学生意的外乡人。可是,就是这个外乡人,要是和真正的外乡人站在一起,他却
变得一点也不像外乡人,而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海人。这条街的浮华像水一样从他身
上流过,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这些痕迹是什么呢?是一个人的见识,虽然谈不上
广博,可也够他打底了。有了这个底,他大体可做到从容镇定。
在学校教育的范围内,哥哥是个发展比较全面的人。他的速算参加了区里的比
赛,还得到了名次,他又是市少年宫手旗队的队员,还有,他喜欢航模。六年级时,
他做了一艘舰艇,涂上了油漆,漂亮极了。爸爸妈妈将它放到五斗橱上,作为摆设。
这艘白色,围着红线条,插着彩旗的舰艇,与房间里小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风格并
不相称,可它带来了一种开放的气息,它使这个家庭有了新鲜的希望。妹头很珍爱
这艘舰艇,她用一支废毛笔,沾了水,轻轻地扫着它上面的落灰,犄犄角角都扫干
净。她的本心是不会对这类玩具有兴趣,妹头不是一个喜欢玩具的人,或者说,她
喜欢的是另一种玩具,带有真实性和实用性的,比如缝纫机,绣花绷,绒线针,等
等。但是,这舰艇却不同。这里蕴藏着妹头所不能理解和掌握的智慧和技能,又是
出自家人的手,她对此怀着崇敬的心情。
可是,就在哥哥考进中学的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了。此时,人
们还没有认识到事情将如何影响他们的生活,一切都还平静。妹头和小弟依然上学
下学,小学尚未停课。哥哥则和几个要好的同是逍遥派的同学来往着,今天你去我
家,明天我去你家。有时,妈妈还留他的同学在家吃饭。这个社交很少的家庭,是
很欢迎哥哥的同学的。原先的枯乏的生活倒有了些变化。再后来,小学也停课了,
妹头和小弟也闲在了家里。这时,妹头已经成了一个称职的小主妇,里外都由她负
责,她非常乐于承担她的责任。副食的供应日益紧张,她天不亮便起床去买鱼,给
全家改善伙食,妈妈倒与她反过来了,现在是妹头栽好了衣片,妈妈坐在缝纫机前
缝制。除去逼迫小弟洗碗,小弟不从而引起的争吵这一点,妹头完全能够掌握起家
政了。停课停了一段,小学继续开课,妹头和小弟重新回到学校,大弟却在停课期
间初中毕业,面临何去何从。已经有两届学生分配了,政策都是长子照顾留沪,或
者“两丁抽一”,就是两个孩子一去一留。在讨论大弟的去向时,父母也越来越明
朗地表示宁可妹头出去,也要留大弟的意见。这个话题过多地提起,妹头虽然还未
临到分配,命运却已经决定了似的。妈妈将年底所余的棉花票买了一条七斤重的新
棉胎,就会说:留给妹头走时带去。妹头依然没什么不悦,这条弄堂里的家庭,都
是这么安排儿女的前途。况且,有时候,父母倒对妹头不过意了,就自我安慰说:
妹头比大弟凶,出去不吃亏。这样,妹头就受了褒奖,然而,事情的结果恰恰是:
大弟他们这一届毕业生,一片红,全部要去农村。
当妈妈在送大弟去黑龙江的火车站上,哭得几乎晕过去,还推着妹头扶她的手,
很不讲理地说:大弟走了,你好在上海了!妹头一点都没当真生气,她泪眼婆娑地
想到:幸亏,幸亏奶奶不在了,否则,看到大弟走,奶奶怎么受得了啊!大弟是不
习惯和父母亲近的,当母亲这样裸露地表达恋子之情的时候,他很感难为情地缩在
车窗后面,但眼泪却不听话地从白边眼镜后边落了下来。他们这些人家,生活的范
围一直很狭隘,对外面的世界抱着成见,真是说不出有多憎恶,有多恐惧。大弟虽
然是个少年,接触的社会也略多一些,但也是同样的惘然。在生离死别的哭声中,
火车起动,开出了站台。
当时,学校里,比较引人注目的,是那几个,人称作“拉三”的女生。
他一直不知道,“拉三”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它好像忽然就流行开来,挂在了
人们嘴头上。它专指那些风化有问题的女生,后来,又渐渐扩展到一些长相与风度
出众的女生。然后,由于“拉三”的这个称呼,这些长相风度出众的女生,一律都
有了风化方面的嫌疑。“拉三”这个词就像是个切口,有一股鄙俗的味道,它当然
是批判性质的,却又带有着垂涎和玩弄的意思,是一个下流的词。它远远不及“阿
飞”这个词质朴可喜,虽也是不尊重的,但由于“阿”这个乡土气的冠词,就变得
像昵称一样,有些率真的意思了。“拉三”却更有辱意。不幸被它叫上的女生,就
好像被套上了一种命运。这种命运一律是纠缠于男女关系之中的,好像,一旦被叫
做“拉三”,她便陷入了男性的包围之中。而微妙的是,谁是“拉三”其实并不是
由男生,却是由女生叫出的。在那个年龄里,女生一律比男生成熟,她们都已经是
个小女人了,而男生还懵懵懂懂的。并且,似乎是,女性比男性更有直觉,她们直
觉到哪一种特质是合乎男性的隐秘的意趣。她们对这类特质的心思是相当复杂的,
她们觉得这不好,可是却又忍不住地,羡妒它。这不光是产生于禁欲时代的心理,
它几乎是带有先天的性质,它发生在审美本身,是两种矛盾的审美标准造成的心理
状态。就这样,事情是由同性发端,然后,异性们便欣然接受。虽然,他们懵懵懂
懂,但他们也已经注意到了,并且,还有更年长一些的男生呢。他们尽管只大上一
至二岁,但却已经有了男人相。就像前边说过的,在这一年龄阶段,差一点点岁数
就好像隔了一代似的。这些年长的男生,总是占据了学校最中心的舞台:操场,玩
着球类运动。女生们从操场边上走过,不禁都低了头,止了声息。但有时候则是反
过来,球场上的男生们止了动静。那就是,某一个“拉三”从操场边上走过了。
他是小男生中的一个,看见女生,就要匆匆走开的那种。在那散发着雄性气息
的操场跟前,他也是自卑地匆匆走开。这时候,他们还处在以嫌恶来表达受女生吸
引的时期,他们在一起,从不谈论女生,而是谈着些哲学政治之类的,高深和枯燥
的话题。这是他们展现他们性别所属的一种方式。当然,这里的他们,指的是那些
有求知欲,智能较高的学生。在这么一个教育不力的学习年代,他们倒反变得主动,
积极,四处汲取着知识。他们看许多杂书,交换杂芜的感想,你听他们旁引博征地
说话,就奇怪他们的小脑袋里,塞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人们眼里,他们就和
小孩子一样。他们中间有个男生,竟还在蓝布罩衫外面,翻出白衬衫的领角,一点
不明白,只有女生才这么穿法的。人们说起他们,带着不屑的神情:七○届的。当
然,这种不屑仅止是对他们男生,女生,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忽视的了。他们懵里懵
懂地,已经感觉到与同龄的女生之间的不平等,他们就好像是比她们更低一个年级,
甚至两个年级似的。然而,他们还是从某一个女生走过操场边,操场上陡然降临的
静默中,敏感到性别的差异,以及吸引。
他们其实也已经开始注意女生了,只是因为害羞不肯交谈。他们被年长的男生
的目光指引着,也由于内心自然力的驱使,他们注意的多是那些称作“拉三”的女
生,这些女生几乎一律要显得更为年长,他们看她们,都有些仰望似的。他们身心
尚未发育成熟,还没有产生欲念,只是单纯地感受到她们的超凡出众的特质,在内
心里欣赏着她们。甚至,各人还有着自己的单个的所爱。
他暗恋着的一,是人称“七○届的拉三”的那个。由于他们这些学生都是在取
消升学考试以后,按居住地段划分进校的,所以,其实他和“七○届的拉三”几乎
是住在一条街上的,“七○届的拉三”住在那条繁闹的淮海路主干上,而他则住与
淮海路相交的较小的横马路上。虽然是住得那么近,但以前似乎从来没看见过,现
在,却不同了。进来出去,他常与“七○届的拉三”走对面,或者走同路。当然,
只是他认识她,她是不会注意他的。她总是和她的女友一起,女友,他在心里总是
称她女伴,女伴是个长相和表情都很平淡的女生,他也知道她住在哪里,就在街角
上一家儿童服装商店的楼上,他还给她起名叫“陪衬人”,这些都是从莫泊桑。契
诃夫的小说里看来的名词。有时候,看见她们俩一起走过操场边,场上打球的高年
级男生噤声等待她俩走近,她们显然意识到了这个等待,于是,态度就变得更加矜
持。他便在心里暗暗好笑她的女伴,是“狐假虎威”。事实上,她的女伴很可能是
并不觉察周围气氛的变化。能够坦然地伴在出众女友左右的人,或者是性格麻木,
或者是胸襟宽大,而她的女伴更像是前种类型的女生。所以,更不至于做出那样敏
锐的反应。他很奇怪地仇视着这个女伴,很不公平也很没道理地刻薄人家。有一时,
他的注意力不是放在爱慕“七○届的拉三”身上,而是放在仇恨她的女伴上面。这
是一种什么心理?没长熟的小男生,他们的爱慕也是不对路的。
“七○届的拉三”不和他同班,只是同届。所以,应是与他同岁,这一年就是
虚岁十五。她的个子很高,大约有一米六十八的光景。由于是平肩,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