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马路当中那一条没有树荫的太阳地,耀眼地反射着光芒,汽车轮胎从柏油路
面上柔软地轧过去,就格外地觉得凉爽。这时候,他们之间已经不那么拘束了,说
话就比较放开。他们说的还是毕业分配何去何从的事情,但话题扯得挺远,说到彼
此的兄姐,在工厂和外地农村的见闻。弟弟是个性急的人,再加也有自己的小朋友,
没耐心听他们的闲篇,三口两口吃完刨冰,就自己回家找人玩去了。剩下他们两个,
有意无意地拖着时间。正在这时,玲玲进来了。这是个很大的、开有几个门面的食
品商店,供应刨冰的冷饮部是在商店的一端,对着一扇玻璃门。玲玲推开的正是这
扇门,于是就同他俩打了个照面。她很夸张地退出门去,弹簧门打了几个大大的来
回。妹头的火气陡然上来了,她又有意地拖延了几分钟,才同他一起站起身。这时
她看见玲玲已经从那一端的门重新进了商店,装作很专心的样子,看着柜台里的零
食,好像一点也没看见他们。就在这一瞬间,妹头很冲动地对他说:明天你到我家
来,我给你看我哥哥从黑龙江寄来的、白烨树皮的信。然后就走出门去,挑衅地将
门一摔,反弹回来的弹簧门差点儿将她自己撞着。虽然是炎热的午后,可是梧桐树
投下了满街的荫凉,光和影都像碎了似的,烁烁地闪亮。他走在轰响的.蝉鸣里面,
头脑里懵懵懂懂的。他对这个女生的心情不是喜欢,而是,而是十分的自然。就好
像她是又一个阿五头,一个女的阿五头,情况就又有些不同了。当然,他还是不能
够告诉阿五头他的遭遇。并且,他的遭遇越来越发展了,究竟要发展到哪一步呢?
下一天,他如约去了妹头的家。他无数次地走过这个弄口,这个弄口处在这条
街的最重要的路段上。食品店,油条铺,文具店,书店,还有阿五头家的公寓弄堂,
都在它的附近。可是他这是第一次走进去,心里竟有着几分悸动。每一条弄堂都有
着自己的生活习性,有着不同的气味,并且包裹得很严。就好像古代的部落,有着
一种封闭自守的性质。走在妹头家的弄堂里,他觉得妹头也变得不可思议了。他的
大头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潺潺地流着汗。他们这些男生女生都没有午睡的习惯,
也不怕热,在别人午睡的时候,他们串着门。弄堂里很清静,人们都躲在家里,太
阳把石板地晒得白森森的。妹头家内阳台的窗户上垂挂了竹帘子,竹帘的缝隙里,
透着耀眼的亮光,显得房间就有些暗,但却令人心安。妹头穿了一件无袖的方领衫,
和一条花布裙子,裙子稍短,露出了浑圆的膝头。上下两种花色不一样,一种是绿
花,一种是桔色的花,显见得是不经意的家中的穿戴,却很意外地相配。妹头郑重
也做得主地煮了一锅绿豆汤,早起就煮好凉在那里,现在还微温着,他喝了一碗,
豆大的汗珠都出来了。她就绞了把毛巾给他,上面有着香皂和百雀灵香脂的气味,
不是像阿五头和他那样的浓厚的人气,还有馊气。经这一会开场式的忙碌,终于把
他安顿下来,两人的尴尬也好了些,渐渐地适应了新的处境。她这才想起去拿哥哥
的白烨树皮的信给他看。柔软的白桦树皮上,写着流畅的钢笔字,抄写着一些激情
洋溢的诗句,他看了看就放在了一边。妹头把缝纫机从内阳台拖进房间,接着她的
永远不会完尽的缝纫活计。缝纫机的走针声,十分轻快,她又是十二分的熟练,一
边踩着机器,一边同他说话。她又变得多话,教他如何应付毕业分配,说倘若真叫
他插队落户去,他就不去,赖着,怕什么,最最坏了,也不过是插队落户,还怕人
家不让他去?倘若不让他去,正好。她学着精明厉害的成年妇女,撇着嘴,开导他:
有什么呢?你说是不是?真是的!然后看透了的样子,摇摇头。
这是和阿五头在一起完全不同的经验。和阿五头在一起,他是深奥的,现在,
他则变得很浅薄。对,妹头就是这样,浅薄。他有些惭愧,可是有谁知道呢?别人
知不知道无所谓,重要的是阿五头不知道。阿五头是沉迷在思想里的人,对俗世毫
不关心。
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那锅绿豆汤已经喝干了,身上的汗也凉了下来。在妹
头的聒噪和缝纫机声,同时停止下来的一刹那,他们忽然听出了窗外的寂静。这不
是一般的静,而是有意味的。因为午后的炎热已经过去,竹帘缝隙里的光也已变得
柔和,太阳明明西移了,这时候的寂静就显得不自然了。它就好像是有意地,屏住
了声气。他们便也不自然了,说话不像方才那么流畅,而是东一句,西一句的,并
且都有些没情绪。妹头想他怎么还不走,就有些生气地猛踩缝纫机,态度明显不太
友好了。他呢?并不是不想走,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走。太阳又下去了一些,正好下
到那样一个角度,就是和窗上的竹帘的缝隙平行,它扁着进入窗内,房间里的光反
而比方才亮和热了一些,但却有着一种阑珊的意思。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了。他站起
身时,妹头也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活计一团,朝机器上一扔,说,我带你走。妹头
推开房门,没有朝弄堂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向房屋的纵深处走去。他蒙着头脑
跟在妹头身后,不晓得妹头带他到楼梯底下黑暗的过道里做什么。忽然眼睛一亮,
面前开出一扇小门,门外是平展的清洁的鹅卵石夹道,流淌着明净如水的阳光,没
有一个人。他溜出门去,走上了鹅卵石路面,身后的门关上了。事情到此,才有了
些不正当的含义。
初冬的时候,他们就都有了去向。妹头分在一家中型国营羊毛衫厂里当质检工,
他则如妹头预测的那样,去了郊县的崇明农场。去时他带了满满一板箱的书,大部
分是从阿五头家中书橱里取出的,还有一些是从各学校图书馆流失到社会上,再在
偶然间传到了各人手上。好像他不是去农场谋生,而是读书去的。这也是因为在心
底深处,他决不以为他真的会在崇明农场待一辈子。倒不是说他有什么远大的理想,
他们这样的,乱世里长成的少年,热情和颓唐都谈不上,而是务实的心。他所以不
以为他会在崇明农场待久,亦是出于实际的经验。不是先前下去的知识青年都在陆
续回来吗?所以不必太为前途挂虑。并且,在他这个年龄,还都是乐意离开家庭的,
以为那样就可以获得自由。所以,他没有因为有人留在上海,他却去了崇明农场而
感到委屈,只是和阿五头的分手使他伤感了一时。阿五头的情况本来和他很相似,
上面的哥哥也是有去有留,但是他的父亲又一次进了牛棚,这不可能不影响他的分
配。所以,很识相地,分配方案一下来,阿五头就报名去安徽插队落户。分手前,
他俩又去了一次人民广场。这一回,两人都没有什么话说,互相觉出对方有些陌生,
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近,了解,再交流。阿五头甚至已开始在啃原版的“康德传”,
所啃得的一些东西大都与原义相去甚远,可池的思想却已被引进一个抽象的境地,
与现实高远了。而他的,有关妹头的一些事情,却是浮在现实的表层。他们俩相距
有十万八千里了。天色黑了,那山东人的风筝已经“扑”地一声落到地上,擦着地
面,他们还没有回去的意思。暮色里,山东人在线轴上绕线的身姿看上去很寂寞。
他绕完了,将风筝送了收起,走了。
他和妹头的告别却是简单得很。妹头上他家来,给也送了一件手织的毛线背心,
还有一双买来的松紧布鞋。他阿娘看见妹头来,高兴得很,下了糯米圆子给他门做
点心。这时候,她已经把妹头认作她的孙媳妇了,那里晓得,在后来把妹头迎进门
的日子里,她和妹头做了天下第一对头。他对妹头的来访态度冷淡,因为感到巴尬,
就干脆摆起了架子。他从头到尾斜倚在那张宁式民床上看一本书,对妹头带来的东
西看也不看一眼。妹头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上,和阿娘说话。他很厌烦似地掉了个身
子,脸朝里躺着。不料,妹头一边同阿娘说话,一边背过手在他的脚底心搔了搔。
他险些跳起来,好容易忍住了,余下的时间里,他都板着脸,不理妹头,但即时刻
警惕着不让妹头的手来搔他的脚底心。不过妹头已经够了,她把手收回去,放在膝
上,端端正正地坐着,和阿娘一起讨论着如今买菜的种种难处,叹着苦经。妹头还
向阿娘介绍着一些新方法,既可节约,又可将单调的品种换出花样。比如买那种猫
鱼大小的杂鱼做鱼松,再比如冷油条切成段,油里炒了沾辣酱油,也是一个菜,最
妙的是那种小而多刺的盎子鱼,打上了一个鸡蛋,放在饭锅里清蒸,肉就凝结不散
了,特别鲜嫩。阿娘一边谦虚地听着妹头的经验,一边又有些不服,就给妹头出难
题,说,她的孙子是肉和尚,靠鱼是打发不了的,要靠肉。妹头就眼睛一亮,身子
一直,说:肉?肉就更好办了,三毛钱买一个鸭壳子,炖汤给他吃;两毛钱一堆的
肉骨头,炖汤给他吃;还有圈子,放葱结,姜块,浓油赤酱,烧给他吃!这个“他”
既是泛指,又是指的他,就带着些嘲笑。又听到要给他吃“圈子”,这种猪下水部
位,就更生气了。他在眼角里看着妹头的背影,她的短头发下面露出一截颈子,颈
子中间有一道浅浅的凹槽,长着一些茸毛,他直想在那上面使劲拍一下。阿娘去端
了糯米圆子来,他们就一个半躺着,一个坐着,端了碗吃。吃完了,妹头就要走,
阿娘让他起来送,他磨蹭着下床穿鞋,妹头早已出了门。等他穿好鞋走出去,妹头
已走得看不见了。他本来也可以回身进屋的,可却又奇怪起来,想她走这么快为什
么?便也向弄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