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月,说你种田人连块地都没有,能养活自己儿子吗?韩成贵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骂这
是屁话,俺有一座山,俺也能让儿子有出息。陈金月当着法官骂道,就是俺爹送给你村的那
座秃山?哼,就是座金山,你这土老冒也换不来一顿热饭!韩成贵气得发抖,恨不得一耳光
将陈金月脸蛋扌扇歪了。他最容不得农民瞧不起庄稼人。法官见他们分歧太大说先调节,韩
成贵心乱如麻地回到家里没敢跟娘说。混帐日子简直不值得去过,委实活受罪,可是秋夜长
长,苦日子只好活在盼望里……
花盆里的谷子熟了。
娘把沉甸甸的花盆端给韩成贵看,韩成贵把眼睛死死闭上,心里一阵雷鸣电闪。这些
天,娘发现他从不看谷禾,也没浇过一滴水。娘以为他忘记了这株谷禾,其实是韩成贵不敢
正眼瞧它。谷子熟透了,兔尾巴粗的谷穗安详地垂着,籽粒饱满,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往年
瞅见这样的谷穗,他就在田地里收割,捆背,打场,铲谷茬。今年不行,他苦巴苦累经营的
玉米、谷子和棉花还没熟透哇。他分明感到田野漫天青光压下来的分量。种子、化肥、水费
和工钱,掐指粗粗一算,就是几万块的损失哩。话又说回来,这种难堪痛心的局面也是有言
在先,怨不得别人,怨就怨他有种庄稼的瘾,没有收秋的命。想来又想去,他终于慢慢抬起
头,在空荡清冷之中望一眼谷子。谷子黄黄的,谷秆谷叶谷穗都是黄的,在眼前漫漫泛泛黄
出上百里远。最后苍黄的谷子只剩下一棵棵晃动的梢儿,又晃了几下,谷秆也不见了,像是
沉进了看不见底的深渊。他咂咂嘴巴哼一声,造孽呀!
娘流着眼泪说,贵啊,认命吧,认命吧。
韩成贵直挺挺地坐好,望了娘一眼,说他想拉二胡。娘没吭声。韩成贵从墙上摘下那把
胡胡,望着那株谷禾,瞅着那轮清月,吱吱哑哑把胡胡拉成了哭调。娘折弯了身子坐在炕沿
上,叨着那杆玉嘴烟袋,勾头耷脑听那种背时的调子。
吕淑梅走来,倚着院门听着,感觉横河的秋水也是这般呜咽。她听不下去了,大声问,
成贵,别拉啦,开发区的庄稼咋办?
韩成贵停下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狗日的,铲!
你疯啦?那是几万元的血汗哩!吕淑梅肩膀抖了。
韩成贵颤声说,俺在外商面前是喝了血酒的!俺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丢咱中国农民的
脸!
吕淑梅吼着,人要脸误事!他们欺负人,俺找淑红,俺找大刘,找金老板,他们咋能这
样呢?说完脚步呼呼地走了。
韩成贵怅怅地望着她的背影,很沉地叹了口气。
小村的午后变得懒洋洋的,万支书家里酒桌上的气氛却是充满了火药味。万支书和刘主
任的争吵忽高忽低。吕淑红一颗心也像被什么绞拧着。自从淑梅找她,她就死乞白赖地将刘
主任拉了来。她看见两个男人酒喝得挺闷,久久不说话。万支书沉不住气地说,大刘,你小
子从小跟成贵长大,你们都是俺眼看着长大的。淑梅又该是韩家人啦,将来你们弄好了就是
亲戚!吕淑红眼珠暴起,万支书,谁跟他是亲戚?万支书笑呵呵地改了口,说,不是亲戚,
一村住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你就真忍心看成贵的笑话?刘主任将端起的酒盅往桌上一
墩,说,老万你别血口喷人,我咋看成贵笑话啦?当初他请金老板喝酒时,我就一言没发,
准知道这是坐蜡的事儿。当时你不也没放个响屁么。万支书显见得有了激动,从桌上站起
身,款款踱步,红着脸说,大刘啊,当时俺没把这事当回事儿,种田不种田,不都有饭吃
吗?现在看来,是俺错啦!当初,开发区这块地,就不该卖给你们,俺悔青了肠子哩。
刘主任茫然地盯着万支书,哎,老万你没吃错药吧?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当初卖地你可
是积极分子!
吕淑红插话说,听着,万支书比你强。
万支书动情地说,是分粮时,成贵那一句,俺们是种粮的,把俺打醒啦!没有耕地,吃
着老外的粮食,是够叫人寒心的。外国人直嚷嚷叫板,下个世纪谁来养活中国?俺小小韩家
庄,也得问一句,下个世纪谁来养活韩家庄!可眼下,俺们就养活了自己,俺这当支书的还
有啥脸吆五喝六的……他眼窝湿了。
刘主任说,卖的地就卖了,有钱在,往后动员村里人开荒山……
万支书艰涩地一笑,说,俺们是要开荒山。韩家庄出了个韩成贵,他想种田,想开荒
山,为勘测造山渠,他和淑梅困在山洞里六天六夜。真是房檐滴水照坑砸,这孩子跟他爹当
年一个样儿!俺们韩家庄有这样好小伙子,该扶一把哩。大刘,你无论如何也要说服金老
板,让孩子收了这茬庄稼。这地,三四个年头都晾了,就差这个把月?真是的!
刘主任想了想,很为难地说,老万,这事淑红早就找了我,反复几回啦!俺实在帮不
了,得罪了外商,开发区就更没指望了!
万支书愤愤地骂,俺看是你小子不愿帮!是不是吃人嘴短!
刘主任被说烦了,梗着脖子骂,傻小子韩成贵,给了你们多少好处,都来挤兑我,我不
管,就不管!
万支书突然扭转身,一个嘴巴抡过去,脆脆地打在刘主任左脸上。刘主任鼻子淌着血,
咬住嘴唇,愕然地瞪着万支书。
吕淑红抱住万支书,感到他身子发抖。
屋里静极了,唯有粗重的喘息声。
门打开,韩成贵和吕淑梅扑进来,他们一直在窗外听着。韩成贵昂着脸,跪在万支书腿
下,声泪俱下,万支书,别吵了,别打了,祸是俺成贵一人闯下的,俺是男人,就该敢做敢
当……
万支书一把扯起韩成贵,吼道,骨头不能软!
吕淑红瞪着刘主任,美丽的眉梢上锁着恨。她一甩手,率先转身走了。刘主任眼里露出
疑惑和恐惧,站起身,扑扑跌跌追下楼。嘴里喊着,淑红,淑红……
秋天的早晨,日头还没有出,鸟儿的声音就飘了过来。韩成贵牵着老牛去田里,看看最
后一眼庄稼。鸟儿的叫声很好听,与横河汩汩流动的声音杂糅在一起,有一种悠远甜润的味
道。快挨近庄稼地的时候,他瞅见谷子地里耀起一片晕光,像铺一片漾动黄光的古铜钱。他
把老牛领到地头,说,进去吃吧,让你吃个够!老牛瞪大酱麻色的眼睛瞅他,一动不动,鼻
孔里喷出长长的一股气。韩成贵气恼地骂,窝囊,跟大脚爷一样窝囊!吃,不吃白不吃!他
弓腿使劲将老牛推进谷田里。老牛嗅嗅谷禾的清香,打个转又慢慢走出谷田。韩成贵心腔一
热,再也无力推牛了。他瞅见牛是挺着宽阔坚硬的胸膛,迈着柔韧有力的步子走出谷田的。
牛默默地啃地头上的青草。他狠狠地踢了老牛一脚,独自朝玉米地走去。昨天上午,他就将
青青的玉米棒子卖了,卖给小贩煮熟玉米。城里人喜欢吃煮玉米。棉花和谷子不行,棉桃还
没绽开,一摁是嫩嫩的白水。谷子到是结穗了,里边瘪瘪的没啥东西。如果再有个把月,一
切都顺理成章。韩成贵情不自禁地蹲在地里,看着地垅里有他的身坯印子,那是他在田里睡
觉时印下的。他听到持续不断的鸟叫,这里将拔地而起的是高楼、厂房和花园,也不会是鸟
的领地了。他抬头看见高城市电线横过天空,鸟们整整齐齐地卧在上面。它们知道是最后的
聚会吗?鸟叫使昏暝的青纱帐显得更加空阔寂寥。
韩成贵蹲着,身子僵僵的,老是不安地用手搓膝盖。直到看见一辆红色的宝马汽车驶过
来,他才挺着胸膛走过去。金老板跟韩成贵握了握手说,怎么样,今天可是总部给我的最后
期限啦!韩成贵不卑不亢说,俺是个粗人,可从来不做软骨头事。你别走,过一会儿三辆推
土机就会开过来。俺只问你一句话,俺庄稼人的格算不算人格?金老板尴尬地摇摇头,哎
呀,你就别提这壶啦,其实呀,我也为你着急,替你痛心啊!农民种些庄稼不易哩。韩成贵
竭力抑制着情绪,抬眼望着这座孤零零的高楼。这时的日头已经升起来了,蓝色玻璃幕照花
了眼睛。金老板背着手,沿地头走了几步说,韩成贵先生,我很敬佩你这个人,我想雇你到
华夏工业城里来。韩成贵笑笑,拉着长腔说,谢谢金老板的好意,俺是农民,天生一副顶风
噎浪的命!金老板,眼下俺倒是有件事求你。金老板微笑着点点头。韩成贵说想到楼顶看看
这片庄稼。金老板愣愣神儿,最后让司机陪着韩成贵上了楼。韩成贵看出来,金老板怕他想
不开寻短见,不由意味深长笑了。
登在高处看庄稼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韩成贵呆傻了似地朝下望着庄稼。无边无际的青纱
帐,在平缓坦荡的地头凝固了,远远近近的玉米、棉花和谷禾叠成模糊不清屏障。地上晃动
的老牛,像一尊褐色泥塑。汽车和人蚂蚁一样的小。这一片地是怎么种下来的?从什么时候
起?这是俺韩成贵料理的庄稼吗?这样好的庄稼即刻就倒下了,一卷一卷地溶入泥土。他顿
时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眼眶子一抖,疼出几滴泪颗子……
韩成贵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再也看不真切了。他瞅见天空有一只盘旋的孤鹰,定住了
一样,张着双翅纹丝不动。待他的目光与鹰眼对接的时候,孤鹰长叫一声,唿嗒唿嗒地钻进
云层里去了。
看见推土机来了,他大步下楼。司机接过韩成贵递过来的烟,两眼发直,双唇颤抖了,
叹道,多好的庄稼,说推就推啦?狗剩紧紧地抱住韩成贵,大哥,答应俺,不推,俺还给庄
稼放过水呢。韩成贵眼直着,一把推开狗剩,吼,动手吧!狗剩退身的时候,险些把韩成贵
带倒。韩成贵趔趄了几下,稳稳地站住了,见司机们还呆愣着,又吼了句,动手哇!
三辆推土机平排着开进谷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