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倒。韩成贵趔趄了几下,稳稳地站住了,见司机们还呆愣着,又吼了句,动手哇!
三辆推土机平排着开进谷土里。谷秆被铲折撕碎,模糊不清地卷进泥土里……
前方不远处,有一片谷子被夜风吹倒了。韩成贵眼神跳荡了一下,扑扑跌跌奔过去,小
心翼翼地将谷禾扶起来。他默默凝视挺起的谷禾,轻轻叹一回气,咕哝道,这还像个样儿,
俺韩成贵的庄稼,不能趴着倒下,对吗?说着说着泪水纵横。
韩成贵孤零零地站着,像一株摇晃的谷禾。人们傻傻地看着,一片青纱帐齐刷刷倒下去
了。秋风硬硬地吹过来,几片钻出地皮的谷叶打着旋卷过来,有一片贴在了韩成贵的脸上……
此时,韩成贵的家里,娘手攥一瓶农药,默默地盯着花盆里的谷子。她瘦小身躯在谷穗
爆粒声中剧烈地颤抖。
寒露过去,秋就深了。韩成贵带人在云梦山顶埋了炸药,炸出深深的水槽,吕淑梅赶着
老牛,就将山下的新土背了上去。韩成贵并没在意深秋的山景,这天他抬起脸来,看到深秋
的山景不比庄稼难看。漂亮的酸枣枝头挑着红红的刺子,闪着几点绯红的亮光。枣子被放炮
声震落一地,看来是熟透了。吕淑梅告诉韩成贵,妹妹淑红调到县城土地局了,她明天报
到,今天上山跟咱们告别。韩成贵高兴地笑笑,拉着吕淑梅到山口的小路上等淑红。吕淑红
上山,见到韩成贵和吕淑梅时说,俺跟大刘闹翻啦,他把俺看成啥人啦?俺是傍大款的女人
吗?吕淑梅恨恨地说,大刘这号人,不值俺妹去爱。有钱,有小楼,就以为了不起啦?吕淑
红笑笑说,成贵哥,俺终于调查清了,开发区这片地转卖,是不符合手续的,违法的。俺已
经写了材料,到了城里递给佟县长。韩成贵不觉浅浅一笑,淑红啊,别总惦记俺啦,放心走
吧。吕淑红见韩成贵心情挺好,不由一阵欣慰。她从皮包里摸出一个小本子递给吕淑梅,眨
眨眼说,姐,这是九千块钱存折,你们开山缺钱,算俺投资入股,等你们发了财,俺可要分
红的。吕淑梅接过存折,一把抱住她,喊了声俺的好妹妹。韩成贵不好意思地说,淑红,瞧
你。吕淑红跟他们摆摆手,扭身朝山下走去。她的身体摆动得好看,长长的黑发被山风一掀
一掀的,像一只山鹿。韩成贵望着淑红的背影,心里空空的不是滋味。他喃喃道,都说深山
出俊鸟儿,俺看淑红就是俊鸟。可是,穷山留不住女人,留不住好女人哩。吕淑梅嗔怨地瞪
他一眼说,俺留下来了,在你眼里就不是好女人吗?韩成贵一把搂紧了吕淑梅,浑身颤抖
着,仿佛搂定了明天日月的甜美。一只山鹰低低地飞过,要不是鹰哨依旧悠扬,他还以为又
起风了。脚下弯曲的小径,已被秋天的红叶涌盖了。
吕淑梅问,成贵,你真的不想进城?
韩成贵说,不是想不想的事。像淑红,是属于城市的。咱俩,是属于大山的。离开大山
和耕地,俺就是废人,就丢了根儿,就得死哩……
吕淑梅无言,两人朝山上走去。仲秋十月,一股寒流卷上山,一夜之间云梦山便裹上
了冬装。韩成贵和吕淑梅从山上回到村里,赶上今冬的首场小雪。横河结冰了,河床上铺着
一层白雪。雪片并不轻浮,深沉而绵久,使韩成贵心里发酵出一种空旷的感觉。好久不回村
了,他想到村外转转。他踩着积雪走出村巷,正这时,忽听村路上一阵汽车喇叭声,扭头见
是万支书的伏尔加汽车。万支书焦急地下了车,结结巴巴地说,成贵啊,你可回村了,俺正
要派人到山上叫你,过一会儿,县里佟县长要来咱村,说要看看你。韩成贵眼睛很忧郁,喷
着嘴里的哈气说,你搞错了,县太爷能看俺?俺与他不沾亲不带故的。万支书不错眼珠地瞧
着韩成贵,觉得他消瘦得厉害,脸上的皮肤变成了黑灰色,不由一阵心疼,叹道,孩子,这
回你有地啦。乡开发区将那片地转卖给韩国老板,是违法的。刘主任挨了处分呢。佟县长让
咱村收回那地,点名由你承包。韩成贵嘴角渐渐浮了笑影,问,你没唬俺吧?万支书大声
说,上车,咱到地里去,在那儿等佟县长!韩成贵被万支书拉进了伏尔加。
远远地,韩成贵就从车窗看见地头的车和人。他这才知道,地里只堆着一些砖和石,并
没有像金老板吹呼的那样急。狗杂种!欺负老实人哩。他顿觉一阵恶血撞头。雪扯棉絮般地
落着,地气有些热,地上的雪是一疙瘩一块,模模糊糊像白膏药贴在那里。他走下汽车,脚
一挨地,双腿就发软,风将雪花和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旷野。
万支书说,佟县长来啦。就带韩成贵朝楼前的人群走去。韩成贵瞅见吕淑红也来了,她
穿着红色羽绒服,像一只大鸟在雪地里扑楞着。他猛地明白了,是吕淑红将这里的事捅给佟
县长的。他还瞅见乡长指挥人往楼里搬炸药,不由打了个寒噤。他拍了拍脑袋上的雪花。
万支书走到佟县长跟前说,这小伙子就是韩成贵。佟县长跟韩成贵握手说,小伙子,今
天我是大雪还田,我们把属于你的这片地,还给你!韩成贵呆板得像牛一样的神情,木讷地
说,还俺地?这是俺的地?
吕淑红笑笑说,成贵,佟县长专程为你来的。
佟县长下意识地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激动地说,你的事情,县政府都知道啦。由于我们
工作疏漏,使农民兄弟遭了难,让你蒙受损失。经济建设的步子要加快,可也不能丢掉耕
地。听说你说过一句话,生我者父母,养我者土地。说得好哇,今天,我们将这栋大楼炸
掉,把这块耕地,完整地还给你……
韩成贵吓得连连后退,不不,别炸楼。这得多少钱啊?俺不要地,俺不要地了……
佟县长摇了摇头,闷闷地说,不要地,不是你的心里话。为了租种这块地,你都喝过血
酒。为了开荒山,你在山洞里闷了六天六宿。你最懂土地,土地的耻辱,是大耻辱;土地的
荣耀,是大荣耀;土地的富足,那才是人类的富足;土地的和谐,才是人类的和谐啊!他顿
了顿,眼神放着光彩,看看众人,说,我们这些当父母官的要记住,土地是过去的一切,也
是将来的一切!
韩成贵心头为之一震。
佟县长又说,成贵同志,你上次铲了辛苦种下的庄稼,惊服了外商,家里损失不小吧?
你要做好父母思想工作,别在心里背包袱……
韩成贵眼里的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
佟县长愣了愣问,你哭啥呀?
韩成贵眼泪流得更急,哭道,俺娘死了,就在铲地那天上午,服毒自尽了……
佟县长讷讷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他盯紧众人,说不下去了。
韩成贵蹲在雪地上,抱头哽咽。
雪下得更紧了。雪片结成颗粒状的小冷子,硬硬地砸着人脸。雪使人和土地变得明净而
简单。乡长报告说炸药安好了,并将引爆器递给佟县长。佟县长弯下腰,将韩成贵扶起来,
颤抖地说,小伙子,你是土地的主人,你来吧!韩成贵往后挣着身子,藏着双手。吕淑红挤
过人群,抓起韩成贵的胳膊吼,佟县长让你摁就摁,你不是软骨头!韩成贵抖抖地接过引爆
器,瞅瞅白雪覆盖的高楼,又朝白皑皑的土地好一阵张望。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心里风起云涌,也许流着咸咸的血。他猛一闭眼,闷吼一声,冤家,滚吧!就听见连续几声
轰轰的巨响。他晃了晃,身子向前扑了扑,终于稳稳地站定了。
浓浓的烟柱,卷成蘑菇云,一卷一卷地跃上天空。带着哨响,像乌云里喘出的一片落地
雷,又像一朵开开败败的花。高楼消失了,瘫成一架废墟。刘主任在人群里低声说,都结束
了,都结束了……
韩成贵在烟尘散尽的一刹那,粗暴地推开众人,扑扑跌跌地奔过去,嗵地跪在废墟上,
双手颠狂地扒着碎石断砖,嘴里不住地怪叫着,地,地……他终于瞅见久违的湿土。那是原
先地里的泥土。他将脸探下去,埋在热热的虚土里,埋在往事的记忆里,呜呜地哭起来。
佟县长把脸扭向远山。
起风了,风卷起雪粒,发出硬生生的碎音。雪大如席,将沉默的平原和大山雕塑成雪人。
冬耕的早晨,韩成贵将那架木犁找到田里。
雪野慢慢消融,四顾茫茫的黑土似乎睁开眼睛。韩成贵将木犁深深地插在地头,犁头系
着红绸布,哗啦啦抖动。木犁的一头,正慢慢被泥土吞噬,被雨水沤烂,而终要成为这里的
泥土,去覆盖那些永恒沉睡的梦,去滋养一片片禾苗。炊烟在农舍上空游走,漫落在土地里
缓缓吸收地气,然后在空中分散后消隐。祖宗的木犁呵,沉默无语,却有一种召唤的姿态,
溶入大自然纷呈的景色中。韩成贵感到犁和土地是永远无法说明白的。
木犁站起来是山。
山躺下去是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