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苦吗?韩成贵唏溜唏溜地笑了,你瞅俺是买卖人吗?再干下去,恐怕连媳妇都搭进去了。
万支书说,听说你媳妇金月不愿回村了,想在城里买楼房,真的吗?韩成贵摇摇脑袋说,别
听娘们家碎嘴贱舌瞎白话,没权没势进城还不饿死俩仨的?万支书说,金月不是有个在城里
做大款的表兄吗?你们有好亲戚哩。韩成贵恼成一张猴腚脸说,别跟俺提他,俺不认那混帐
亲戚!万支书愣了愣,抿嘴笑着,那眼神好像在说,别让那个表兄给你戴一顶绿帽子。韩成
贵焦急地看看表,说开发区刘主任和吕淑红为什么还不到?万支书告诉他,刘主任那小伙子
正跟淑红谈恋爱呢,人家进城还不得逛逛商店?韩成贵恍然大悟,意味深长地笑了。他盯着
窗外,街上人流如涌,也闹不清从哪冒出这么多人来。瞧一个个美的不知姓啥,断了粮食,
饿上几天就得趴架。
日错午的时候,吕淑红、刘主任和韩国金老板一同赶来。金老板提出吃西餐,万支书就
招呼众人换了一个雅间。韩成贵跟金老板握握手,金老板细细打量着韩成贵,笑笑说,如果
我不能把地让你租种,是不是就不请我吃饭啦?韩成贵心头一紧,大大方方地笑道,人见面
是缘分,买卖不成还仁义在嘛!金老板脸色松活了,哈哈大笑。吃饭敬酒的时候,金老板果
然在租地问题上没有让步,韩成贵隐约感觉到不妙,仿佛看到荒地上有人刻下一道道残忍而
可怕的痕迹,使他的脸色变得阴郁而苍老。
吕淑红说,瞧你,打起精神来,别一副荒年歉收的模样!金老板不会不给面子的!
韩成贵心里有什么东西揪着,讷讷道,大家别误会,不是俺韩成贵非要租种这块地!你
们要是立马盖了房子建了厂,俺也就死心了,也就不这么折腾啦!
金老板打熬不住了,说,韩先生,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吃苦,耐劳,不过,我们
公司九月初就要上设备,是怕你受损失啊!
韩成贵倔倔地说,不对,你是怕俺讹你们钱!怕俺胡搅蛮缠!你看错了人,俺韩成贵不
会的,俺向你们保证,你们随便建厂,就是颗粒无收,俺韩成贵认啦!可以立个字据!
刘主任说,金老板,给个面子吧!
万支书说,金老板,成贵说话是算数的!
俺拿人格担保!韩成贵咬咬牙说。
金老板的小眼睛灵活地转了转,仰脸笑了,人格?哈哈哈……别怪我嘴损,这几年跟你
们中国农民打交道不少,坑我骗我还少吗?这年头,你们还有人格吗?我可不敢信你们!
屋里死静死静,空气好像凝固了。
万支书和吕淑红脸色很难看。吕淑红涨红着脸正要说什么,这时,韩成贵嗖地站起身,
晃晃地走近金老板,眼睛红得要滴血,鄙视的目光,像闪电一样击中了金老板的敏感部位。
他抓起一把西餐刀子,瞅冷子往自己粗壮的胳膊连拉三刀,血簌簌地淌落在白酒杯里,手抖
抖地端起酒杯,颤声道,金老板,俺们中国农民没有人格,可俺们的血,还他妈是血吗?你
狗日的说!
金老板吓呆了,连连闪着身子,讷讷道,是,是血!别这样,别……
韩成贵将那杯血酒一饮而尽。他红着眼睛,静静心说,金先生,你啥时用地,就铲了庄
稼,俺韩成贵不眨一下眼!
金老板说,你是条汉子!地,你先种着……
韩成贵的胳膊在流血,吕淑红抓起手绢就给他扎了起来,金老板和万支书啥时离开的他
都不知道。刘主任让吕淑红陪韩成贵到医院包扎伤口,自己钻进汽车先走了。韩成贵踉踉跄
跄地追出去,问刘主任是不是可以种那块地了,刘主任没搭理他走了。吕淑红笑说,你就放
心落胆地种吧。韩成贵转过身,背对着饭店,脸朝着太阳,脸上的每道皱纹都绽得饱满,讷
讷道,俺有地种了,有地种了……眼睛里涌满了泪。吕淑红鼻子酸酸的,扶住他受伤的胳膊
说,走吧,快到医院去,大热天会感染的。韩成贵愣了愣问,淑红,你是乡里的干部,咋不
跟大刘走?吕淑红说,大刘跟你一起长大,可他没血性。从今儿起,我真得对你刮目相看,
俺敬佩有血性的男人。当初俺姐没看错人!韩成贵撇撇嘴,喉咙呜呜响着,夸俺呢还是损
俺?不是那块地,俺有捅胳膊的瘾啊?吕淑红笑了,笑得意味很复杂,她知道土地在他心里
的分量。她与韩成贵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忽然生出一个想法,说,成贵哥,种那块地,真是
吉凶未卜,俺看呐,你就开荒吧,像俺爷俺姐。韩成贵点点头,说,俺会开荒的,不过,远
水难解近渴,再说,俺容不得好地荒着……吕淑红说,你得帮帮俺,上级重视保护耕地,从
已利用土地中挖掘再利用土地之源。比如清理空心村,乡长让各村出一个土地员,韩家庄俺
可就选你啦!韩成贵听说清理空心村,他说不清这种意义是什么,却被它所激动。跟吕淑红
在一起,他时常感到一种跟土地沾边的激情。城里的空气缓慢而浮躁,高楼的影子慢慢倾
斜。他深深感到,城市的日子将他挤到外边了。
傍晚,韩成贵回到村里,像个从战场退下来的伤员,胳膊被一条白布兜着。吕淑红直接
回了乡政府,让他先到老街上看看。村民的新宅正向村外延伸,老街确实没有多少人家了,
晚炊的饭香也没有,场院里是幽暗的,有的门楼已经歪斜,老屋也已老迈。那年大雨,雨水
像帘幕一样从檐前垂下,汇入汨汨流淌的路沟。沉闷混浊的轰轰声,传到村子外围的新房
里,扣人心魄。他们知道年久失修的老屋倒塌了,村人并没有怎样的惊慌,他们将倒塌的废
墟清理掉,然后再用土墙围起来,算是为子孙占下了宅基地。韩成贵走进自家老宅,屋里很
暗,他在屋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黑暗。蛛网罩住了他的脸,他也没动。邻居
老赵家的养鸡场传来赶鸡上架的响声,他听了一阵儿,鸡鸣就停止了,场院里很安静。他忽
然觉得自己疲惫身乏,这时候睡一觉也许很好。他从这座老宅里长大,熟悉这里的气味,平
时他很少来这里,听吕淑红说清理空心村了,他却觉得揪心揪肝地沉重,连麻雀梦游般的叫
声,都丝丝缕缕地牵动他的神经。他喉咙一痒,猛猛地咳嗽一声。墙那头的养鸡专业户赵狗
剩喊,喂,是成贵吗?
狗剩,还没回去呀?韩成贵从黑屋里探出脑袋。
狗剩说,贵哥,小卖铺生意咋样?
韩成贵叹口气说,凑合吧!不过,俺那营生做到头啦,村口的房主老齐要收房子啦!
下一步想做个啥?跟俺养鸡吧!
韩成贵说,俺要种田喽!
狗剩甩过一支烟,将黑乎乎的脑袋探过墙头,问,贵哥,哪儿有地呀?听说搞大棚菜可
赚钱哩!你弄到地啦?
韩成贵勾腰拾起烟,夹在耳朵上,说,狗剩,跟你说个小道消息,乡里要清理空心村
了,说不定没几天,你这鸡场也得挪挪窝儿啦!
狗剩瞪圆了眼问,贵哥,啥叫空心村?
韩成贵大声道,傻兄弟,咱这儿就是空心村啊!老宅没人住,闲着,不就成空心儿了吗?
狗剩咬咬牙,骂,俺不搬!这是俺家祖宅!谁让俺搬,俺就跟他玩命!
韩成贵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到时候一道令下来,由不得你啦!
狗剩心口窝上一股气,骂骂咧咧地缩回脑袋。韩成贵脚杆子颤颤的,他知道乡亲们不答
应。本来他也是想不通的,不知怎的,被吕淑红的巧嘴一说,自己就一通百通了。可是,娘
能依?他马上想起后院的祠堂。他像梦游似地走到后院里来了。祠堂以一个永久的姿式伫立
着,韩成贵掀开破旧的木板门,映入眼底的是黑洞。他一点一点地挪着脚,用手摸到了石
碑,然后也摸到了挂在墙上的那架木犁。他心腔一热,喊了声,爹哩!便湿了眼眶。
二十三年前的冬天,爹死时的场面永远楔进韩成贵的记忆里了。人们送了不少花圈和挽
帐,整整排了一条街,连跟爹一起开过荒的几个邻村也送来了花圈。大脚爷说韩老哥的排场
在韩家庄历史上还真没有过。凭啥?还不是因韩老哥是开荒的英雄?爹是累死的,他在开发
村头荒土塬的大会战中累得吐了血。爹死时说了一句话,咱老韩家是韩家庄的大户,是韩家
祖先第一拨到这儿安营扎寨的。先人背着一架木犁,揣着一袋谷种,跪在土塬上拜地神,给
子孙后代留下一片地,咱老韩家累死几口子还不值吗?韩成贵睁大眼睛定定地望着爹那张土
色的老脸起灰了。成贵家没有啥值钱的东西陪葬,本家三叔就拎来这架木犁,装进爹的棺材
里。大脚爷看见就恼了,流着老泪,半天吭不出一句整话,这叫啥说道?人都死了,还……
不让老哥歇歇?韩成贵弯腰从爹的棺材里拽出木犁,扔出老远,面颊抽搐不止,嗵地跪在棺
木前,泪如泉涌,爹,安生歇歇吧!顿时又勾起一片哭声。后来,大脚爷和村人为爹造了这
座祠堂。这架祖传木犁就挂在祠堂的墙壁上。娘说木犁是避邪的,发大水,闹地震,这座老
宅都安然无恙。韩成贵的大掌摸到麻麻瘩瘩的犁把,使劲一捏,掉一层碎末,仿佛就要灰
散。他怯怯地缩回手,良久静伫,仿佛觉得木犁有了声息,那声息震得他心跳。一道光闪
过,照亮了眼前的木犁。强光是那么刺眼,那么怪异,仿佛随时要将他穿透似的。韩成贵定
定神儿,缓缓将这架木犁摘下来,一步一颤地扛回了新宅……
韩成贵扛着木犁进了家门,又腿沉沉的。母亲气得老脸白,问,你胡折腾个啥?木犁好
好放在祠堂里。韩成贵没吭,又将木犁规规整整地挂在墙上,说,娘,老宅要拆啦!娘浑身
打了个哆嗦,颤着声问,谁敢拆老宅?那有你爹的祠堂。就是全村都拆光喽,也不会动咱家
老宅。韩成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