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淑红说,不提这事儿啦。成贵,乡长和万支书都同意你当咱村土地员。清理空心村的
事你得跟俺张罗……
韩成贵问,啥时动手?
这几天啦,先做思想工作。吕淑红说。
容俺几天,让俺把地种上。韩成贵说。
如果不是乡亲们帮忙,韩成贵是不能在三五天内将这片地深翻播种的。他将这块地分成
三块:晚玉米、棉花和晚谷子。撒种的时候,妻子陈金月带着孩子去了城里,吕淑梅始终陪
着,每到中午时就送来热腾腾的饭菜。韩成贵发现淑梅将饭菜放下之后,又独自去了山上。
她又将另一盒饭菜送到背土造田的大脚爷那里。韩成贵想象大脚爷的样子,对淑梅说,等种
完地,他要到山上看望大脚爷。他目送着淑梅的身影远去,溶入苍茫的大山里,觉得这里阔
大深远,藏着无穷奥秘。做活的乡亲们从他亮亮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他们说一些荤笑话,
说得他浑身上下都来精神。笑毕,乡亲们不由为韩成贵捏着一把汗。人们压低声音问,成
贵,能收吗?韩国老板不会跟你玩鬼把戏吧?韩成贵淡淡一笑,说把心放肚里吧,这是咱的
地盘儿。他嘴上这样说,想起酒桌上喝血酒的情景,仍然感到一阵揪心。他想,有时候人在
受欺侮时要忍着,有时候就该他妈硬气一回。世界就是这样,种即收,收即种,无所谓失
得。也许,这就够了。他敞开衣襟,神神气气地站在地垅里,看到昔日的荒园变得热闹而奢
侈。
母亲坐在花盆前发呆。韩成贵走到老人身后,看见青青的谷禾刚被老人浇过水。他身体
像散了架一样,陪母亲坐着。自从金月把孩子带走,老人没有睡过一夜好觉。小勇告诉她,
娘与爹在田里打了架,娘要跟爹离婚。老人顿觉慌口慌心,中了邪似的很少说话。她觉得儿
子是对的,种地的日子才过得牢稳,贱种才疯奔野跑呢。娘身子僵了样地往韩成贵身边移了
移,咂咂舌尖说,贵呵,地种完了,寻个空儿把她们娘俩接回家来。韩成贵说,娘,你不知
道这里的深浅,金月不会回来的,由她去吧。娘吸溜一声鼻子说,那就把小勇接回来。她开
洗头房,能把孩子带好吗?韩成贵说,小勇是咱韩家骨血,就是离,俺也把小勇留住。娘啜
啜地哭了,怕到那时就依不得你啦。韩成贵长叹一声,让娘觉出日子的难处。娘扭身走了。
韩成贵粗粗喘着,用毛巾擦脸上和肩膀上的汗,然后将毛巾一拧,咸水一滴滴落进花盆的泥
土里。谷禾有两扌乍高了,六片叶,有点像一株扬花吐穗前的麦苗,他定定地瞧着,便想起
记忆里一片繁茂的谷地。谷地的模样像一块大煎饼。他在谷地里奔跑,怎么也跑不出这块煎
饼。终于跑到地头,远远看见小村上空的炊烟,还有他家老宅的红瓦顶。月牙的光亮洒进来
了,沐浴着这株谷禾,他蓦地发现,月牙洒进来的不是光,是泪滴。
韩成贵守候着谷禾睡着了。
清理空心村的这一天,无疑将存入韩家庄每个人的记忆。韩成贵天不明就听见村委会的
喇叭喊上了,让各家各户搬走老宅里的东西。他洗了手脸,就到母亲屋里喊娘,却发现娘不
见了。他知道娘对老宅的依恋,娘心里装着爹的石碑和祠堂。他将吕淑红领进家,反反复复
地劝娘。娘呆坐着,没有表态,他估摸着劝到老娘心里去了。现在娘去哪儿了?躲了,还是
去了老宅?韩成贵赶到老宅时,发现娘在爹的祠堂烧最后一炷香。娘的白发和树木、老屋洇
染成混沌的轮廓。他等娘回过脸来,就又叮嘱一句,娘,你儿也是土地员了,今儿个你老人
家可得帮俺哩!俺爹也盯着咱哩。娘无数皱褶的老脸一动不动。韩成贵心里悬着,见到满院
子的乡亲也不知说啥好。三叔把他叫到墙根,狠狠熊了他一顿。他说自己没有那么多非分之
想,他十分珍视脚下的实际。他猛抬头,瞅见三叔的圆脸抹成了阴阴的长脸,再瞅乡亲们,
一个个是雷公似的一脸怒容。
万支书和村长陪着吕淑红赶来。吕淑红脚步快捷地走到街心,那张圆脸显得圣洁生动。
昨天下午,吕淑红就让人将自己家的老宅拆了。大脚爷没回来,老人似乎忘记了老宅,依然
五迷呵眼地往山上背土。万支书挺服气吕淑红,就将吕淑红往前台推。他说了说清理空心村
的必要性,就让吕淑红讲讲大道理。吕淑红知道跟百姓讲大道理是最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还
是硬着头皮讲了,她红着脸嚷,这大道理不讲还是不行,珍惜合理利用每寸土地,切实保护
耕地,是我们的基本国策,跟计划生育一样,都是硬指标。咱的国家经济发展这么快,建设
用地要保,吃饭用地要保,哪来这么多地?谁给俺们土地?只有靠俺们自己挖潜。俺们不能
只顾自家小日子,每家让出一分地,算算全国能有多少?就算俺们的小日子吧,村里耕地被
各种开发区、工厂占了,路边店、砖厂,有的地闲置不用,白白地晒太阳,造成乡亲们生活
无着无落。像韩成贵这样的好庄稼人,靠做小买卖为计,俗话说无奸不商,让这样老实本分
的庄稼人做买卖,不是难为他吗?他想种田,把开发区的一片地租下来,撒进种子。他的举
动感动了乡领导,让他当咱村的土地员。下面让他说两句……
韩成贵喉咙一热,嘴张了几张才说出话来,老少爷们,生俺是爹娘,养俺是耕地哩。咱
吃祖宗饭,不能砸子孙饭碗!清理空心村,是给儿孙们干的好事儿……
有人喊,成贵,你小子口口声声为子孙,俺这老宅还要为子孙盖房,拆光喽,子孙住哪
去?
韩成贵大声说,先别说住,填不饱肚子,住个蛋啊!你别枣木疙瘩不开窍!
狗剩喊,地是俺祖宗传下来的,是俺家财产,凭啥说拆就拆,说让就让?
吕淑红说,你弄错了,地是国家的!
有人说,俺们就是不拆,就是拆,俺要收钱,行你村委会卖地,就不准俺卖地?
人们愤怒的情绪被勾起来了,嚷嚷着让村委会把卖地的钱公开。万支书绷着脸不吭声。
吕淑红瞟了万支书一眼。她当上乡土地管理员之后,非常痛恨那些卖地的人,更痛恨用卖地
款挥霍的人。她听说万支书和刘主任一伙没少发卖地的财。他们还拿村里卖地款出国旅游。
她能够当上土地员,是刘主任的功劳。刘主任死了妻子之后,一直物色可心的女人,那些贪
财的女人巴结他,他统统瞧不上眼,他望着吕淑红,黑幽幽的瞳仁便漾起一层迷醉。吕淑红
对这份工作还是满意的,她得感激刘主任,至于更深的一层意思,她还没有考虑好。但是,
有刘主任的面子照着,万支书对吕叔红就得忍让三分。吕淑红扭脸凶万支书,放个响屁,给
乡亲们回答!万支书深不可测地笑笑,眼下是村务公开,再卖地自然要公开的。乡亲们是瞪
两眼翻小肠,盯着以前的旧帐。吕淑红说,天地良心,心里没鬼,还怕亮相?万支书无可奈
何的可怜相让韩成贵感到解气。韩成贵怕眼下卷进干群矛盾的混战,而延误清理空心村。他
挥挥手嚷,乡亲们,咱一码是一码,先清理空心村,别的有日子再说。
五辆推土机隆隆地开过来了。
村人朝推土机巴望,像看大戏一样专注。等推土机开近了,人们不约而同地堵住。万支
书喊让开。吕淑红有些发慌。韩成贵憋了多日的愤懑全凝在肩膀上了,他斜斜地撞过去,挤
到第一台推土机前,登上去,放开喉咙大喊,老少爷们啊,路是通的,地是公的,想不通也
得通啊!反正都是些泥坯房,这大铁家伙不偏不向,横着推下去啦!
有个老人站出来吼,你敢,从老子这儿推过去!
又有人喊,成贵,咋不先推你家老宅啊?
韩成贵畅畅亮亮地吆喝一声,走,先推俺家的!他一挥手,推土机隆隆地开过去了。到
了他家歪斜的门楼,韩成贵绝对想不到老娘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娘骇然尖叫了一声,成贵,
你给俺下来,给你爹磕头!
人们呆住了。韩成贵浑身打了个寒噤,怯怯地从推土机上跳下来,身架软软的,哀求
道,娘,你这不是打俺的脸么……
娘的脸难看地变幻着颜色。娘吼,成贵,你敢推老宅,娘就死在你面前!
人们涌上来附和着,老婶子说的对,不能推房子!
娘指桑骂槐地说,如今的人啊,只顾自己门前那点事儿,你爹他拚老命换来的地,都让
人糟光啦!祠堂都叫人推了,也没人记着他啦……
吕淑红明白了,捅韩成贵一下。韩成贵的脸剧烈地抽动着,低声说,娘,俺记着爹,村
上人也都记着爹的恩德哩!是不是?
狗剩挤进来说,老婶子,韩大伯是咱村的英雄,就是将俺家房子铲喽,也不能动韩大伯
的祠堂!
几个人嚷叫,对,不能动祠堂!没良心的东西,你们的良心顶不上一截狗杂碎儿!
人们狂躁地嚷着,仿佛整个世界的末日到了。吕淑红看见韩成贵不安地望了她一眼,她
知道韩成贵没了章程。成贵娘的话帮了那些人,他们哪里是敬重成贵爹,完完全全是打这个
幌子赖着不拆。韩成贵挤到吕淑红跟前跺了跺脚,叹道,俺娘好糊涂哇!淑红,俺把她带
走,不然就僵在这儿啦!吕淑红摇头说,别逼出啥事儿来!别硬来。韩成贵瞅见娘在众人簇
拥下很动情,脸颊红红的。她忽然用双手捂住脸,慢慢蜷下身子,喉咙里挤出一阵伤心的呜
咽,成贵,成贵……韩成贵扑上去,紧紧抱住娘,双腿几乎跪在地上了,娘,娘!娘流泪的
脸上忽然有了笑意,娘喃喃地,成贵,你都瞅见啦?是娘错怪了乡亲们,乡亲们没忘记你
爹,没忘哩!万支书挤过来说,老婶子,村里选块地,再给成贵爹建个祠堂!娘挺直了身
子,摇摇手,不用,那多浪费地,那老东西知道了,在阴曹地府也会打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