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王 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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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红柿王 作者:毕淑敏-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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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此时,沈三山突然看见胖女人伸出手把西红柿王飞快地搅进篮里。 

   “你怎么多拿了一个?”他抓住女人手腕。 

   “噢噢……放开我,你个死老汉!”胖女人象被蚂蟥螫了,大惊小怪地呼唤“我买你这么多柿子,就不兴饶一个吗!”胖女人后悔不迭,刚才怎么没发现它! 

   西红柿王静静地躺在盛夏午间炎热的骄阳之下。 

   “讲好的价钱,称足了分量,怎么能这样明抢暗夺!”沈三山愤慨了。柿子诚然是他自己种的,但他付出了汗水,哪能就这样不青不白被人讹走!要是饶上个小的也就罢了,这是西红柿王,西红柿王啊! 

   “老头,我这柿子是给五家买的,你给我一斤一斤分开来称。缺一补十,这可是买卖人的规矩,到时候别说这一个柿子,就是十个柿子,只怕也填不了这个窟窿!”胖女人志在必得,索性耍开了无赖。 

   卖黄瓜的花白胡凑了过来。自打他知道卖西红柿的老头是什么“休干所”的人,就不打算管他的闲事了,休干所那地方他远远路过,见有当兵的站岗,还是躲远着点吧。这会儿见闹得不善,还是赶来解围:“又为分量吵了是不是?人老了,眼花了,看不真的时候也是有的。哪能整着走的又零着称呢?这还有不赊的吗!消消气。那个大的您就别拿了,种菜人换俩钱也不容易,给您饶个小的吧!”说着,顺势拨拉开西红柿王,换了个小些的塞给胖女人。 

   谁知沈三山毫不领情,把小西红柿夺下丢回堆里。他一生光明磊落,今人竟然在广众之中被人以为是克扣斤两,这不是做人的奇耻大辱吗!倘好说好商量,莫说一个西红柿王,就是整堆西红柿他都可以送人。如今诬陷于他,还要他赔上血汗换来的西红柿,没门!不管是前陆军少将还是肤色黎黑的菜农,都一样没门! 

   “称!”胖女人叫道。 

   “称!”沈三山沉闷地低喝道。 

   可惜没有一兵一卒可供沈三山调遣。事已至今,他自己复称显然不合适。卖黄瓜的花白胡受了抢白,已快快离开。沈三山只得一抹脸,拉住了花白胡:“老……哥哥,帮个忙……”他原本想叫一声“老同志”的,话到嘴边,改为了更为亲呢的老哥。称兄道弟,这可是真正的军人的不是。但沈三山此刻却觉得还是这样自然。 

   花白胡受宠若惊。不管怎么说,他看出这卖西红柿的不寻常。没准是微服出访的贵人也说不定,他欣然提起秤。 

   “慢。少一两补一斤,若是多了呢?多一两……”沈三山拦住秤杆。 

   “我也给一斤的钱。”胖女人气壮如牛。整秤进零秤出,焉有不亏之理? 

   花白胡左右为难,只得尽力公平。称到最后,真是多出了二两。 

   众哗然。 

   沈三山面露冷笑。称的时候整多出半斤,他并没要那女人的钱。胖女人嘴上咋呼得凶,其实并不认秤盘星,只不过知道秤尾高高翘着就是了。 

   “拿钱来。”沈三山声音冷冷地说。众目睽睽之下,他说话是算数的。 

   “还真有这稀奇事!知道你分量给的足,我满世界给你做活广告就是了。”胖女人哭笑不得地打着哈哈。 

   被人这么白白戏弄一通,就这么不了了之?沈三山何曾受过这等境遇!可跟在一个老娘们家后面,手心朝上地要钱,这又成何体统?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愤懑之火在胸臆间乱撞,找不到喷发口。功名一生的前集团军军长突然暴躁起来,拎起竹篮子往面前的西红柿堆上一扣:“你给我走!我不卖了!” 

   人们做鸟兽散了。花白胡子也躲得不知去向。再没有一个人来问西红柿。 

   西红柿王睁着通红的怪眼,一眨不眨地瞅着笔直地固守着它的沈三山。 

   自由市场象一个热闹的港湾,而这里是一个枯寂的岛屿。 

   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两个年青人朝这里走来。“老伯伯,您这西红柿是卖的吧?”一个举止庄重的年青人很有礼貌地问。 

   “卖。卖。”沈三山忙不迭地回答,并努力作出和蔼的样子。 

   “那我就都买下了。噢,还忘了问多少钱一斤?”年青人温文尔雅。 

   “买这么多干什么?”沈三山对货物如此轻易地出手大为惊喜,但他毕竟不是指着西红柿卖钱的,对这个摸不清身份的小伙子,更来了兴趣。 

   “买了吃呀。”小伙子谦恭地笑着,并不正面回答。 

   “我这儿可开不了发票。”沈三山判定对方是某大机关的采购员,设身处地为他着想。 

   “不用发票。”小伙子继续保持着优雅的笑容。 

   短短半天,沈三山接触的新鲜事太多了,他已无暇去细想。 

   沈三山帮着年轻人把西红柿装进筐里。轮到那个最大的西红柿了,沈三山迟疑了一下。 

   曝晒之下,西红柿王失去了部分水分,表皮显出极细微的纹路,象已过了青春年少的女人。 

   进去吧。或作菜,或作汤,到你该去的地方去吧!沈三山手一松,西红柿王骨碌碌滚进筐里。 

   沈三山腰背酸痛步履却轻松地回到家里。 

   他拧开不锈钢喷淋开关,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温水澡。趿着松软的麻底拖鞋,披着绸睡衣,踱进宽敞的客厅。四壁皆窗,八面来风,虽是盛夏,却象金秋般凉爽宜人。 

   沈三山仿佛觉得片刻前的经历象一场滑稽梦,那个卖西红柿的老头,真是自己吗?满屋子的西红柿确确实实不在了,变成了不知什么人家的汤和菜。沈三山把湿施施的钱掏出来,单独放在一个地方。 

   “罗阿姨,晚上多搞几个菜!”沈三山大声传唤。也许是幼年饥馑,他总把改善伙食当成最好的庆祝方式。 

   老女人慢声应着。这还用嘱咐吗?自打遍山漫野的西红柿奇迹般消失,罗阿姨就着手改变食谱了。 

   沈三山惬意地仰靠在拐角沙发上,对面的博物架映入眼中。踏燕欲飞的天马和忍辱负重的骆驼,不合谐地排列在一处。蓦地,他看到一个宛如雾中太阳般浑圆黯淡的红色球体,在那架子上相当于人眼平视的高度,凝然不动地与他对峙着。 

   这是什么? 

   沈三山第一次发觉自己老了,太老了!眼睛已完全不堪信任,需要用手去进一步验证。他颤颤微微地走过去,抚摸着它。十个指尖竟是一同感受到了阳光曝晒下残存的余热。 

   是它。就是它。那个最大的西红柿王。 

   “这个……是哪里来的?”沈三山的语调里,夹杂着掩饰不住的惊恐。 

   “山山送回来的呀!”罗阿姨两手在围裙上抹着,从厨房里出来:“我说咱们家这么多西红柿,叫你爸爸不知用什么法子好不容易处理了,屋里刚清爽,你怎么又弄回一个这么大的家伙!山山说,你不懂,爸爸一见就会明白的。” 

   是的。沈三山明白了。他用最后的气力挥了挥手,示意罗阿姨离开。他需要独自舔干心上流出的血。 

   一个学过经济学的儿子,搞清他的老父亲拎着牛皮箱出走的秘密,并不是件很难的事情。休干所开车的小伙子也很可疑,完全可能把他的行踪报告给所里,所里的领导一天天象托儿所的阿姨一样,密切注视着老干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怕出意外,通知了儿子也十分顺理成章……还有这个老女人,简直象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一个特工,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休想瞒过她的眼睛……不管通过什么途径,儿子明白了老子的一切,在暗中冷笑着,把钱交给了另一个小伙子,买走了他老子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西红柿,然后把它们抛在哪一道凸起的田城或凹下的水沟……任它们去腐烂、流汁、化为泥上。也许会有什么人路过,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些象血水般横流的西红柿,为什么尸骸般堆积在 

   沈小山的柏貌级象年青时的沈三山,秉性脾气却全然不象。也许这是因为他们的父亲不同,儿子没有接触过土地,他的脚是在各式各样的水泥地、水磨石地以至打蜡地板上走大的,他有那么多新观念,新得令沈三山瞠目结舌。时时惊惧这孩子是否系他的亲骨血。他以为儿子虽然喜欢一切新思潮,但对他这次极为痛苦的诀择,别人不理解,儿子总该是知音。他之所以瞒着儿子,是私下里存着一点小小的羞涩,他怕自己的西红柿尚不够好,会卖不出去。想不到当整个世界都那么宽容地接待了他,儿子却…… 

   单单是因为他们的父亲不同吗? 

   儿子很象他。儿子的腰里没有弹片。 

   沈三山直钩钩地望着那个巨大的西红柿王。 

   也许他的眼光有什么引力,也许在这一刻地球深处发生了只有植物才能感应到的震动,也许过于成熟的果实内部在沸腾,也许天空刮过了一股人所察觉不到的轻风。突然,那硕大的西红柿毫无先兆地翻了一个身,然后从容地慢吞吞地很象那么一回事地滚了下来,在接触到木质地板的一瞬,它还是光整而柔软的,沈三山甚至看到它还在地面上跳了两跳,然后才轰的一声砰然炸开,果皮象爆裂的汽球皮一样四分五裂,血水般的汁液恣肆汪洋,把整个春天、夏天、太阳、土地所给予它的全部赠予,涂抹成了一片美妙绝伦的鲜红。 

   点点金星半浮个沉地飘游在血水之上——这是种籽,这个西红柿王已经完全成熟了。 

   沈三山俯下身去,背部弹片使他动作迟缓。他用手掬起一把种子:它是叫“佳粉”还是叫“夏肥”?可惜当时没有听清。 

   他把种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真不愧是西红柿王,种子收了一大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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