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仍是迷惑:对于生活,对于紫叶李
就像捡垃圾的人把手伸进春天
抓住了破棉絮、废报纸,和骤然的虚无
国 槐
它在七月的京城落花
在使馆区,在地铁站和
去往报社及旧日王府的路上
在阴云密布的湖边的长街上
它落在后海,落在人力车夫的
黄坎肩以及红褐色的车棚上
他不知道我在想他的故乡
想他在京城的破租屋,早上的薄粥
——那是我的薄粥,我的寒伧,夜晚的疾病
那是我的故乡:它在千里外的夏日天空下
在七月的火焰中燃尽了牛奶和蜜糖
现在是国槐:它们,人力车夫,我
我们三方是一个沉默
一个虚无或黑暗:地上的疾病
大海在远处必然地蔚蓝,这个上午是
一个偶然:人力车夫缓缓走远
沉默的国槐落花
七月的京城换来了树阴
阴云密布,垂向湖面
秋之落
“秋风又在人间集合了”
一年一度的吹送更趋庄严
然而我们能否真正进入秋天
到达它的温存、光芒和惊讶?
就像童年,我们进入金黄透明的下午
进入一个阔大的白杨围绕的院落
为第一次看见的空气而惊讶得张开了嘴巴
又为下午三点的阳光而从此迷上凋败
并逐年接受成长,接受流逝后的空荡
自秋风吹过门外的柳树
肯定又过了多年
年年我们在地上行走,去造句,或者
去盖屋,对街边一个老乞丐注意
随后忘记。而此时,蔚蓝笼罩
芦花降临城外,秋风吹在河上
河水慢下来了,啊,青春,慢下来了
它已赶不上记忆、悲痛
赶不上一只灰兔奔逃的老年
而秋天又在树木的宽容中垂落了
下午三点,它是我们的动荡、业绩、虚空
是石桥、柳树、河堤的绵长
在河滩上,秋天的阴影移过来
不是悲悯不是赞颂,也不是照耀
它只是坚定而准确地
追上了一个农民的无辜
岁末为病中的母亲而作
我梦见你来和我告别了,母亲,如古书和
老家有关先兆的传说,你说你要走了,我
抓住
你手,像抓住宇宙,我的恳求是百木的恳求:
“妈,先别走。”而你将手抽回,后退,消失
我惊醒:星出东南,雾落西北,凌晨四点
的风吹过屋顶,远处的群山上有残月飞行
“妈没事,只是有些糊涂了。”天明,电话
传来
乡音。糊涂,源自生活的积累,源自你没逃
脱的
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为何你不将那个
猛然摔倒和从此卧病床榻的日子跳过,如
某种
传说?我看到薄被下的你,越来越小,似一段
朽木,会忽然问一句“门关了没”,然后
翻身朝里,露出的白发,如同即将熄灭的
蜡烛
而有时你清醒,倚被而坐,窗外的阳光使你
安静,告诫儿孙出门穿衣,你会说:“干冬
是年下”
正月你会说:“雪打灯,来年好收成”,到了
秋天,你又说:“一场秋雨一场凉”,就像
现在到了岁末,你说:“又快到开春了”
开春,鸡鸣东墙,杏花落墙外
田野上生长着马食菜、黄花苗、星星草
猪耳朵草、扫帚苗、荠荠菜生长在南坡
灰灰菜、面条棵和茅草穗在村庄边围绕
母亲,我把这些草名还给你,连同
五月遍地的苦艾,六月满河堤的白萝花
无可阻拦地,你衰老,在堂屋和庭院中逐渐
缩小,在村庄的孤单中任性地患病,不顾
槐树和柳树的疼痛,这个过程我经历了
十几年,我接受,如同接受落日的缓缓
远去。你,十八岁嫁人,伺候丈夫,上厨下
地,生
五个儿女,在十几里地面消耗尽一生,母亲
生命的存在对你来说是什么?是每年洗几
床被褥,做一堆
冬衣?收完三夏和三秋,不再为全家的粮
食发愁?
卖完烟叶,有钱去买酱油、醋、盐和鞋面?
种的桐树被乡邻强占,回到家中忍气哭泣?
在荒僻的地方默默过完一生,不知道几十
里外
的事情,然后生病,将世界缩小到一张病
床上?
透过儿子家的窗户,你望向遥远:无限和
虚无
有一次我听见你嘀咕说“想回去”,然后
不再
吭声,像一个说错话的孩子,不敢承认说
过的话
母亲,我想知道你想回到哪里去?回到
你强壮,我幼小,我们一同在秋天的
楝树下拾捡楝实?或者回到
春天的庭院,我从外边玩一阵回家,看到你
在水井边捶衣,回转身,院中的两棵
槐树开花了,我忽然感受到了你内心的寂寞?
或者也可以回到你的暮年,你健康,拄拐
杖走动
我从城里回去,远远见你独自坐在土堆上,
咧开
嘴朝我笑,我停在你身边,你问道:“回来
了?”
然而你回不去,只能活在现在、此时:生命
日渐
黯淡,夕阳就要沉落西山。没有谁回去过:从
影剧院出来的那些人,或者屋角的那把破椅
我看着你被疾病死死拽住,鼓励你吃饭喝
水,忍下心
看你挣扎,这一切源自我的茫然:对于我,
你的熄灭
是岁月的熄灭,你的离去也便是春季的离去
活着,不怕拖累儿女,不怕挣扎下床时
摔倒在地,一顿一碗饭,每日几杯水
母亲,对于你还活着的世界,你留恋吗?
你谈起材板、寿衣,似乎那是别人的死、丧事
但当你注目窗外的树木、天空,我明白,带着
病痛和死亡的阴影活在人世上,有多么沉重
秋风吹在河上
我知道我的国家是两岸的芦花
我知道芦花是属于上午的无言和无名的
它铺宽了流水
使堤岸有了十二孔桥的绵长和忧伤
野鸭子飞过——我在屋中写下美好理想:
船工们在河上度过了激流的一年
我知道一些人背诵过明月
取到了寒露,已回家乡去了
我知道秋风沿河面吹来
连往事都清凉了
但我不能离开——一旦
我离开,白雪的气息
就会弥漫我的祖国
为一对老夫妇而作
王坤峰和王汪氏
我父亲的表兄、表嫂
我称他们为二大爷和二大娘
他们村的小麦春会上
幼年的我第一次到了他们家
那时阴历三月,田野碧绿,万物疯长
他们带我父亲去一片盛开的桃园上坟
他们的惟一的儿子,我的表哥,一个年轻人
数年前病死在了这个欣欣向荣的季节里
他们亲自为儿子摆下了馒头、祭菜
亲自为儿子点燃了纸钱
然后坐在桃树下的地上长哭不起
二大爷和二大娘
在临街的没有院墙的
两间破草房里渐渐老去
除了我家和他们惟一的出嫁的闺女
他们再没别的亲戚
据说他们偶尔坐到街边卖开水
以赚取几个钱看病、买盐
他们年年步行十几里,老夫妇俩
穿过树林,穿过麦地、桥梁、河流
穿过几条长长的乡土路
到我们家走亲戚——
为了人世上的温暖、相聚、亲和力
后来二大爷死去了,二大娘
仍迈着小脚缓慢的步子
很认真地到我家走亲戚
脸上露出乎和的善良的笑意
我从没听见她对什么人抱怨、哭诉
她似乎已和她的命运并肩而行
再后来她老死在了破草房中
我的父亲、兄长赶去,和她女儿女婿一起
把她葬在了她的丈夫和儿子身边
在另一个世界,她终于不再寂寞、无助、孤单
王坤峰和王汪氏
我的二大爷和二大娘
如今已离世多年
他们在世时我年幼无知
至今我不知道,在失去儿子后
老夫妇俩如何度过漫长的秋日和冬日
寒苦的心能否用回忆温暖
而当春天的早晨,桃花盛开
他们打开房门,泪眼恍惚中
会看到谁的身影
已从门外归来
楝 实
母亲,我又想起了门外的那棵楝树
它曾送给我们怎样的幸福
当然还有那些楝实,一颗颗,金黄色
每到秋天就落在地上
我们捡回它——我们每年都
捡回它,这金黄色的冬天的护手霜
几只灰喜鹊在树上叫着,嘭嘭啄楝实
笨瓜,它们总以为那能吃
它们又忘记了去年的经验
楝实掉下来了,我伸出幼年的手
却看见黄叶已变得疏落
天空碧蓝如洗
十月的光阴又一年悄悄移过来
楝实不断掉落在地,啪——
我感到内心幸福的疼痛
啪——金黄的秋天,它再没有出现过
旧时光消失了,一切曾经那么美好
而当多年后我在遥远的地方
想起这些:楝树,灰喜鹊
拾捡楝实的上午,母亲,我惶惑于
我的内心:它只有平静
而没有了痛苦
杜涯创作年表
1968年1月7日,出生于河南省许昌县东部平原上的一个村庄里。童年、少年倾听母亲念诵的许多歌谣和经传,接触到最初的诗歌元素。这是我诗歌教育的第一个重要阶段。
1977年,9岁,二哥从外地回来,带回来一箱子书给我,于是在阅读《激流三部曲》《红旗谱》《封神演义》等小说后,写出第一篇“小说”,然后雄心勃勃,准备创作长篇,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