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hubugui
文化批判——《漫谈的王小波师承的“经典”》之一
小波先生已然作古,那些学界的博士、文坛的才子还在他遗留下的“精神的家
园”里翻耕不已,最近又出版了一本名曰《不能沉默》的书,对真的沦入“沉默的
大多数”中的小波却极尽赞誉之能事。笔者于小波之书所读甚少——虽则他的作品
本来就不多,笔者却连这寥寥无几的作品也未卒读——这对于死者确是有些不恭的。
不过,如果他知道比他更有名气的作家的全集笔者也并未读过几种,他想必也该视
不足为满足了——残缺之为美,不是吗?那么,为什么我不读完他的作品呢?不外
两个原因,首先是缺乏文采(“言而无文,行之不远”),其次是他的有些观点过
于偏激,甚至有点“媚雅”的意味,譬如他对待“经典”的态度,就很难让人接受。
下面试简略析之:
在他的杂文自选集《我的精神家园》中有一篇《欣赏经典》,在这篇文章中,
王小波举了一个例子来证实“经典”之不可多读。他说:“有个美国外交官,二三
十年代在莫斯科呆了十年。他在回忆录里写道:他看过三百遍《天鹅湖》。……后
来很有点吃不消。……他拿到调令离开苏联时,如释重负地说道:这回可好了,可
以不看‘天鹅湖’了。”接着他又说:“经典作品是好的,但看的次数不可太多。
看的次数多了不能欣赏到艺术——就如《红楼梦》说饮茶:一杯为品,二杯是解渴
的蠢物,三杯就是驴饮了。”读到这里,笔者不禁产生了疑惑,首先依据一个极其
特殊的个例来判断群体,确实不够严谨。其次,如果仔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此个
例简直算不上个例,因为这个外交官是为了“应酬”才去看戏的,他那里是去欣赏
艺术,他是去工作,他只是把他的工作场所搬到剧院里而已。如果说他感到厌倦,
那也是对这一外交官必须履行的特殊工作的厌倦,而不是对艺术之本真的厌倦。笔
者甚至怀疑他有无欣赏艺术的天份。如果有的话,他应该感谢上天为他所作的安排,
在拿工资的同时也能欣赏到艺术,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神往的吗?《天鹅湖》无疑
是芭蕾舞剧的经典之作,那些终其一生从事这一舞蹈的演员们,她们表演了何止三
百次,如果说到厌倦,笔者认为这些在舞台上蹦跳的天使们才最有资格,她们每次
谢妆,都疲惫不堪,仿佛一下衰老了几年,但当音乐响起,她们又中了魔法似的,
轻盈起来,像一小片云在舞台上旋转不已。除了对美的倾倒,对艺术的忠贞不渝,
还有什么力量驱使她们义无反顾地奉献出青春的肉体或肉体的青春呢?直到她们被
岁月捉住了,像落进蛛网的蛾子再也跳不起来了,她们在不得不放弃的同时肯定会
感到莫大的悲哀,因为她们离开的不仅是舞台,还有青春,甚至爱情,她们在向美
好的岁月告别……无论如何,她们是不会像卸任的“外交官”那样轻松的。
至于《红楼梦》中谈到的“饮茶”的掌故,更不足为凭。这话如果出自“茶圣”
陆羽之口,倒还值得深思,而妙玉那等纤细的腰儿即便敞开量去饮又能喝得下几杯?
笔者读《全唐诗》至三百八十八卷,发现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诗写得很
有意思,今录其一节如下:“一椀喉吻润,两椀破孤闷。三椀搜枯肠,唯有文字五
千卷。四椀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椀肌骨清,六椀通灵仙。七椀吃
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吃不得”的第七椀,显然不是不想吃,不能吃,而是根本来不及吃,就飘飘欲仙,
直要乘风归去了。如此吃茶,才不负雅人深致。只是此等乐趣,宜向玉川真人道,
难与红楼女儿言。而且,为什么对待“经典”的态度不能像李白对待酒一样呢?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醉他三百场”,
这是多么豪迈的壮举。
进言之,《红楼》中所说的是一次不能吃茶太多,并没说终其一生,仅吃茶一
次,她们显然是吃了还要吃,一天也许要吃很多次。那些十三、四岁的少女既不从
事体力劳动,又不做健美锻炼,处在茜纱窗下,斑竹丛中,一次吃茶一杯,平心而
论,也不能算太少,何况杯子还有浅深之别呢;至于贾宝玉,显见的是个泥土堆成
的浊物,只怕不做驴饮难以让他的肚皮满足。在这里王小波犯了个偷换概念的错误:
妙玉的意思是,每次不能吃茶太多,言外之意就是吃茶的次数一定要多,看她收藏
的那些美焕绝伦的器皿,显然不是为了仅吃一次而准备的,即便单单为了欣赏这些
器皿的美,她也会每天多吃上几次的,不是吗?小波却理解成吃茶的次数一定要少,
仿佛他得到的是一杯仙茶,只要吃上一杯,一辈子就再也不会口渴了似的。吃茶多
少,要看自己的肚量,与新陈代谢的能力,还要看当时的心境,不能一概而论。但
有一点可以是肯定的,就是若想得到茶的好处,唯一的办法就是经常地吃。笔者从
有关资料中获悉:新西兰每年要从中国进口大宗的茶叶,岛上不产茶,当地居民却
嗜茶如命,据说有早茶、午茶、晚茶、饭前茶、饭后茶等多种名目,每天均不得少
于七道。照此看来,他们即便每次饮不多,也可以与语夫茶道之趣了。
对待“经典”也需要这种习惯的养成,每次毋须看得太多,但要不停地看,
“一日曝,十日寒”,是无从领略“经典”之底蕴的。但“经典”之成为“经典”,
还有一个妙处,那就是看一句有一句之用,作为“普通读者”的你我,甚至无须通
读全文,仅是读其一节,如果反复体味,也可“举一隅而反三隅”,终此一生,受
益无穷。从另一方面而言,但凡“经典”,无不言简意赅,几乎每一句都含有巨大
的信息量,它也不允许你随随便便地囫囵着吞下去。譬如《论语》,单其文本,一
个上午就可以读上一遍,但读过之后,能记住的固然很少,而能理解的更少。这就
需要在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环境中,不同的遭际下分别读之,少年读书如隙中窥
日,中年读书如庭前观景,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才是
读书人的真精神,真写照。另外,还有一读书的态度问题,《资治通鉴》的作者司
马光在读书时总要预先燃起香案,在书桌上铺上稠子,沐浴后端端正正坐下,把书
一页页小心翼翼地打开。确实,那些死而留其声的经典作家是当得起这一崇敬的。
而现代的读者,在还没翻开书页之前,就暗怀一卑鄙的批判之心,无鉴己之明镜,
凭斗屑之残器,欲量衡天下之事,古今之人,能不入歧路者也几稀!试问,如此读
书,有何意义呢?譬如孔子,连司马迁、朱熹这样的人物都拜服得五体投地,何物
小子,竟敢出其长舌,肆其滥言,甚而否定他存在的价值,岂不是螳臂当车,更形
其不自量力吗?
小波还说即便是“经典”,“看得多了,就不能欣赏到艺术”,笔者对此更是
不敢苟同。《唐人轶事汇编》卷六引《隋唐佳话》云:“阎立本家代(代)善画,
至荆州视张僧繇旧迹,曰:”定得虚名耳。‘明日又往,曰:“犹是近代佳手。’
明日更往,曰:”名下定无虚士。‘坐卧观之,留宿其下,十日不能去。“他在三
天的观赏中,对此壁上的每一笔描摹了何止三百次,终于领悟了此画的精义,却还
要留宿其下,坐卧观之,辗转而不能去,是什么打动了他的情痴呢?为什么他对自
己已经理解的东西还迷恋不已呢?这显然是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在实际生
活中,如果我们遇到一个妙人儿,经过交往终于发现了她内在的美,这时候充溢我
们心灵的除了与她长久地居在一起的愿望外,难道还有别的念头吗?又《大唐新语》
卷十一载:”(唐)太宗尝与侍臣泛舟春苑,池中有异鸟随波容与,太宗击赏数四,
召坐者为咏,召阎立本写之。阁外传呼云:“画师阎立本。’立本时为主爵郎中,
奔走流汗,俯伏池侧,手挥丹青,不堪愧赧,既而诫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幸免
面墙。缘情染翰,颇及侪流。唯以丹青见知,躬厮养之务,辱莫大焉。汝宜深戒,
勿习此也。‘“《旧唐书》本传也有相似的记载。可见他也不是把绘画看做多么崇
高的荣誉,也不是不想戒掉,只是心有所爱,无从割舍,以至于见到他人的真迹,
就一往有深情,留连不能去,非餐宿其下,尽情揣摩不可,那里会有什么厌倦这类
奢侈的情绪呢?从另一方面而言,一个大画家领悟另一个大画家的作品,其难尚且
如此,如我等常人又谈何容易;奇怪的是,愈是对艺术无知的人,愈是容易对艺术
傲慢起来,崇拜土地的只能是耕耘者,不是吗?
文化批判——《漫谈的王小波师承的“经典”》之二
如果说王小波在这篇文章中对“经典”的态度还仅是值得商榷,那他在《我看
国学》那篇文章中所说的就简直是有些糊涂了。他说:“读完了《论语》闭目细想,
觉得孔子经常一本正经地说些大实话,是个挺可爱的老天真。……至于他的见解也
就一般,没什么特别让人佩服的地方。……”孔子是否“可爱”,这是另一个问题,
兹处不作详细分解。虽然《史记·孔子世家》中早就说过孔子修《春秋》“笔则笔,
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词”,而且此书的“微言大义”,在当时就使“乱臣贼
子惧”。实在说孔子是一个愤怒的人,这从他任鲁国大司寇不几天就诛少正卯即可
看出,他的一派祥和天真不过是对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