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云:“爱子教以义方,弗纳于邪。”教子是第一件事,盖子孙之贤否,不惟关自一生之休戚,还关祖宗之荣辱。这所系甚重,可以不用心教诲么?俗语道:“爱在心里,狠在面皮。”除了虎狼,那得无父子之情。但一味爱惜,与他吃,与他穿,养得肥头胖脸,著锦穿绫,且是好看,却是一个行尸坐肉。愚蠢受人轻玩,软弱受人欺凌,已是为祖宗之玷。还有强暴的刚狠惹祸,狂荡的放纵破家。只是为父母没见识,没教养。愚蠢的,不能开发他,使他明白;软弱的,不能振作他,使他决断;强暴的,不能裁抑他,使他宽和;狂荡的,不能节制他,使他谨饬。这叫随材器使,因病与药,纵不能化庸碌为贤哲,还可进驽下为中材。但这教法,在古人有胎教。这理极是,却难行,独是父严母慈,还责在父亲身上。
家有严君,斯多贤子。肯构肯堂,流誉奕世。
父之教子,有身教。身教是把身子作个榜样,与儿子看。自己事父母孝,承颜养志,没个不尽心竭力;待弟兄友,同心急难,没个不笃爱致敬。夫妻和,相敬如宾,绝无反目;朋友信,切磋砥砺,久要不忘。至于一做臣子,便忘身殉国,不顾身家。至做人正直,却不是傲狠;做人谦厚,却不是卑谄;处家节俭,不是鄙啬;处家备整,不是奢侈。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也不为世所轻,也不为世所忌。子孙肯像贤者,做去自没有过差。还有言教。言教是把言语去化诲他,指引他。道理不明白的,为他剖发;世故不通晓的,为他指点。有好事好人,教他学样;有不好事不好人,叫他鉴戒。不惮再三,勤勤勉励。
以身作典型,训诲复不惜。贤愚转移间,木借绳而直。
若是自己既不肯作好人,说好话。那子弟中,能不假教诲,盖愆干蛊的,有几个来?这也只落得家破名灭,为人所笑。明时,中州有个缙绅,姓吕。自己是个孝廉,做人待胜我的极是小心,待以下的极其倨傲。要人钱不顾体面,到钻营也肯用几分,因两句书,得一个举人。做举人便把书撇脑后,只是吃酒好色。人有好田地,百计图谋他的来。人有好妇女,用心要令他到手。百姓怕他如蛇,连上官怕他如蝎。到四十余岁,料道登不第来,就去谋选。还用了千金,讨得一个仪真知县。一到任,乡绅举监生员来见,满面春风。送礼只回盘盒;征钱粮,兑头火耗,准准只加一五。问词讼,原被干证,个个一两三。买食用,一两也给三四钱,还要领他一载。给钱粮,十两定除一二两,何妨预借一年。拿著强盗,是他生意到了。今日扳一个,明日扳一个,得钱就松。遇访土豪,是他诈钱桩儿,这边拿一个,那边拿一个,有物便歇。奉承乡绅,听他说人情,替他追债负,不顾百姓遭殃。搪抹生儒,要他颂德政,要他留朝觐,总只黎民出血。待衙官,非重礼不与差委,非重赎不与批词,个个都为挣子。待吏胥,曾打合便多承行,善缉访即多差使,人人尽是用神。上司贪的与钱,不贪的便寻分上。考语上常是以瑕作瑜,考察混得便朦胧,难混便极钻营,每次捉生替死。
共叹天无眼,群惊地少皮。狼贪兼虎暴,全邑受灾危。
至于考较生儒,是件正务。一等头,乡绅子弟;一等尾,自己钱神。这些吃荤饭送节礼的,布在又一等,把些孤寒有才的都剩下。到童生案首决进的,又得个名,决要三百。三十名内,可望府取,定要三十两。禀进学,禀科举,都是得钱。真是乡绅口是心非,士民积怨深怒。八差地方,似这样做官,是一日安不得身的。但奈他钻刺不过,凭著这说不省道不省毒心,更有那打不怕骂下怕皮脸,三七分钱,三分结识人,七分收入己,上台礼仪不缺,京中书帕不少。混了五年,也在科道中,寻个送他千两作靠山。又去吏部中用他几百两,寻头分上,也得个部属。
金多誉重,财旺升官。排门入闼,只是能钻。
在部冷坐了几时,用了个分上,谋得个九江抽分。关门上,已养了许多包揽的光棍。又有这些白役巡拦,已是够了。他又差出家人缉访长江大船,重载报税,他都要起货盘验,刁难他,掯他倍税,若到搜出夹带,好歹十倍,还要问罪。把货白送与他,还不够。弄得大商个个称冤,小贾人人叫屈。
牟利及锥刀,搜求不惜劳。谁怜负贩者,辛苦涉惊涛。
长江风水大,他要留难诈钱。把这大船千百炼住,阻在关口。每遇风狂,彼此相撞。曾一日淹住客船,忽然大风锚缆都管不住,至于相撞碎船,死者数百余,只为他贪利诈钱。至于客商,不惟不能图利,抑且身命不保,他也全不在心。但人部道他不祸于身,必祸于子孙。一年任满,也得银十余万。自倚著肯奉承人,有钱舍得钱,再捱两年,可以捱个知府,是黄盖了。不期公道难昧。离任时,也毕竟寻几个游花百姓,脱靴挽留。那无辜受害的,自嫉之如仇。离任时,也毕竟寻几个歪老秀才,立碑建祠。那高才受仰的,自恨之刺骨。乡绅说分上,与他八刀,一时也像相厚。到后来事过人去,也就不肯奉承,以非作是。
弥缝有时露,秽迹无不彰。名实每相副,贪人誉怎长。
所以士绅把他秽状,做笑柄,以资笑谈;小民把他恶迹,编歌谣,彼此传唱,不免传入人耳朵里。下次大计,他到八九日,也差人送礼与守巡抚按、本府刑厅,要他盖护。只本县下首知县,恨他工食得头除,预放两年;钱粮要火耗,预征几限。远年已征未解,尽行抓去;各项预备无碍,尽行拿回。还又将库中要解钱粮拿了,把些纸赎抵补,还补不来。竟是与他白做半年,还揩不够,所以恼了。他送礼,也收他的,有书求照管,也应他。却将他用事书吏,时时送访,也揭出他平日赃私。临大计也从公出个事实。升任的人,不在面前,终久情面少。他平日夹人、打人、监人,诈钱贪酷,是并行的。如今只用一个贪字,也是上台人情了。大察照例,也得个为民。
家资共山高,民怨似山积。一黜谢苍生,犹恨不诛殛。
闻报时,恰又谋得个好差。也说没我前任,不没我见任。但这话是说得行不得的,只得收拾回家。可恨是带不得这顶乌纱,穿不得这领圆领,称京官、见上司、吃乡饮,只好家中纳闷。后房妾多,生下五个儿子,道是五凤,大的叫做凤咮,二的叫做凤翼,三的叫做凤趾,四的叫做凤翎,五的叫做凤毛。他又自己解嘲道:“我有这五个儿子,做乌龟忘八的也有,做官做吏的也有。我如今一人分与他二三万两,使他各人造所大房子,前园后池。我老人家带了些歌童清客,五日一转,轮流供给,尽可以乐余生,做个陆贾了。”有那相爱的亲友道:“你是该快乐的了。但这五个贤郎,该请名师良友,叫他潜心读书,以取上第。”群妾们也有劝的。
堂上虽朱紫,膝前犹布衣。好因焚刺力,万里试鹏飞。
他仰天大笑道:“读甚么书,读甚么书!只要有银子,凭着我的银子,三百两就买个秀才,四百是个监生,三千是个举人,一万是个进士。如今那个考官,不卖秀才,不听分上?监生是直头输钱的了,乡试大主考要卖,房考用作内帘是巡按,这分上也要五百。定入内外帘是方伯,无耻的也索千金。明把卖举人做公道事。到后边外面流言得凶,御史将房官更调,他两下又自行打换,再没个不卖的,只要有钱。起初用了三千,又是一万得了出身。拼得个软膝盖谄人跪人,装了硬脸皮打人骂人,便就抓得钱来。上边手松些,分些与上司,自然不管我。下边手松些,留些与下役,自然寻来与我。
打开幸路,跳入名场。当今之时,只有孔方。
“到那时,一本十来倍利。拿到家中,买田置产畜妾,乐他半生,这便是肖子,读甚么书!若要靠这两句书,这枝笔,包你老死头白。你看从来有才的毕竟奇穷,清官定是无后。读甚么书,做甚清官!”家中还沽名,一个经学,一个乡学。经学先生在馆里,学生在嫖场赌场里。乡学先生在馆里,学生在奶娘房里。大的次的年纪大些,趁着自己做京官,一半银子,一半分上,也进了个学。到科举时,正考有优劣的,不敢惹他,遗才出去不取得。直到大收,一人用了八十金,去钻房考,买题目关节。晓得儿子来不得,寻拟题,要先生改,要儿子记,图个撞著。那大儿子知机,晓得记也不曾记得,撞也料撞不著。自用了六七两银子,自向供给所去进场,点进头门,自有人招接。进去高卧一日,两个半夜。也有粥饭粉汤,还有题目纸,馒头果饼。监军相随,三场喜得完名全节。二郎不识嗅,进了三门,落了号。记出文字来等题目,不期不对。他道题目差,文章是,也写了两篇。到后来记的忘了,没得写,只得歇手,弄个墙上先揭晓。害这房考,在里面寻个头昏,还去别房搜不得。鸿飞正冥冥,弋人何所觅。到场后,买主赖他关节不灵。卖主说他误事,没科举哄我。一个查不出朱墨卷,一个明是贴出,难说个不误事。虽赖得些,也费了四五千金。
敲剥聚脂膏,浪把科名觊。原从空中来,自向巧中去。
到底大郎识嗅,道:“父亲原不叫我读书。道三千举人,一万进士。如今做不来,只拣省些的做做,一千七百,弄个中书罢。”吕主事道:“这是没择钱的生意。还是举人,本钱多些,后来弄个知县通判,所得还大。”大郎道:“这使不得。要到下科,还要捱个岁考。你又费钱,我又吃力。若说中书费重,便四百两纳个儒士,弄个简较,就是有司。有钱的只是中书,还有体面。你若不依我,定要买举人,你买成了,到临时只不进去考,你自折银子。”拗不过,只得纳中书。喜得改换头角,在缙绅中走了。第二个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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