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16-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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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第16-34章-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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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先生问:〃你……这么说你真撤兵了?撤到哪里去了?〃

        茹师长说:〃撤到北山。十七师撤进潼关,他就忘了给我说过的'休整'的话,立即命令我进北山围剿红军。这回要的还是一个把戏,好哇,你能打日本人,你再去打打红军,你打败了红军我高兴,你被红军消灭了同样高兴……〃

        朱先生悲哀地说:〃完了完了,中国完了。鹿兆鹏给我说这话我不信,还训了他,可没料到竟是真的!茹师长……兆海是倭寇打死的,还是红军打死的?〃

        茹师长突然低头:〃先生别问了呵先生……〃

        朱先生百哀地仰起头来:〃天哪!天哪……我再不问你啥了……我听够了!我明日早起回我的白鹿原,我等着倭寇来把我杀死好了……〃

        茹师长说:〃先生甭这么悲伤吧!你知道我此行何处?〃

        朱先生说:〃我刚说过任啥事都不想问了。〃

        茹师长说:〃我刚从北边回来,马营长在河边布防怕人暗算我,正好遇见先生。我而今看透了,特别是鹿兆海团长牺牲以后,我才下决心走这一步。好咧好咧,我跟北边谈好了,谁也不打谁……〃

        朱先生说:〃你的这个窝里总算不咬了……我想回店里睡觉去。〃

        朱先生又回到白鹿书院,给门卫张秀才加立下一条规矩,除了编县志的诸位先生的亲戚,其他任何人都不许进门来,从此日起,关门谢客。他自己也不再读书,更不为任何人题军字画,早晨开始晚起,草草漱洗之后,就走上书院背后的原坡,傍晚时分仍然在山坡上度过。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批阅修改八位同仁分头编成的县志各部分的手稿,终日几乎说一句话。他决定不再朝县府讨要经费,用书院官地的租粮来维持县志最后的编写工作。前十卷已经就绪,先送石印馆付印,后十二卷也即将编完。许多涉外的事,他指靠徐先生办理;后十二卷的通改也由徐先生来做,由他最后再顺一遍。

        有一天,徐先生对〃民国纪事〃一栏提出疑问:〃朱先生,'共军徐海东部过滋水县到东山'这一条里的'军'字是不是笔误?〃朱先生说:〃不是。〃徐先生说:〃前边几条都用的是'匪字'字,改不改?〃朱先生说:〃不改。〃徐先生说:〃同在'民国纪事'卷里,前边用'匪'字,后边用'军'字,用字不统一会给后人造成漏洞。〃朱先生说:〃不统一就不统一吧!留下一点漏洞让后人指责也好喀……〃徐先生大惑不解。

        鹿兆鹏又一次走进山来,见到芒儿就拱拳作揖:〃我来谢你救命之恩,只是太迟了点。〃芒儿直戳戳地笑说:〃还劝不劝我投奔你们的游击队?〃鹿兆海也坦然相告:〃我劝不下就等着。〃芒儿说:〃你甭等我,你等黑娃吧。〃鹿兆鹏听出话味儿忙问〃这话咋说?〃芒儿坦城地解释说:〃我不会改变主意,你等不着。你等黑娃改变主意吧。我早给黑娃说过了,想投游击队,想归顺县保安队都行,弟兄们凡愿意跟他走的都可以走。哪怕剩下我光杆司令,我就挟着麻袋世界游逛去呀!游到哪儿死到哪儿到哪儿为止。〃鹿兆鹏笑了:〃等不住你也甭想等住黑娃,他跟你一条辙。〃芒儿更加真诚地说:〃我倒盼你能劝下黑娃,让他把弟兄们领走,或保安团或共产党游击队,愿意投哪家子我都不干涉。〃鹿兆鹏疑惑地问:〃芒儿,你这话越说越离谱儿了!你咋能这样猜估我?芒儿说:〃我说的是真心话。黑娃不信,你也不信?我当土匪当腻了,也累了,我想一个人浪逛四方。〃黑娃揉着眼睛走进来,看见兆鹏时惊愣一下。芒儿接着说:〃你不信问问黑娃,这话我跟他也说过。〃说着走出去:〃我去看看把菜弄好了没?兆鹏算你有福,正赶上犒劳酒。〃

        黑娃有点心神不定地说:〃兆鹏哥,你再甭提投游击队的事。〃鹿兆鹏说:〃我刚才跟大拇指已经提说了。〃黑娃说:〃提说得不好。你三番几次说服投游击队,孝文也来说服归顺保安团。你想想,我怎么跟大拇指共事?〃鹿兆鹏不以为然:〃不!我刚才听大拇指的口气……倒是有变化。黑娃摇摇头:〃你甭上当!〃鹿兆鹏就摊开底儿问:〃先不说大拇指,我只问你,你到底打的啥主意?你想投游击队还是想投保安团?还是哪家也不投,继续当土匪?我再说一遍,你撇开大拇指,单你心里到底怎么打算的?〃黑娃瞅了兆鹏一眼,低下头陷入沉默。鹿兆鹏瞅了瞅黑娃的架势说:〃好咧,你甭回答了,我明白了。〃黑娃扬起头说:〃你啥也不明白!大拇指不投游击队,我也不投游击队。〃鹿兆鹏突然说:〃那你们就去归顺保安团。〃黑娃咧了咧嘴嘲笑说:〃你说气话吧?〃鹿兆鹏点点头说:〃是真话。归顺保安团。〃黑娃迷惑地眨眨眼:〃你来替孝文活动?〃鹿兆鹏笑笑说:〃各为其主嘛!〃

        大约半月后的一天夜里,黑娃正睡着,被一阵女人的惊叫声吵醒,拉开门一看,黑牡丹一丝不挂,披头散发,抖抖索索站在月亮下,说大拇指死在她炕上了。黑娃一把推开黑牡丹跑进她的窑穴,大拇指芒儿趴在炕上,两只胳膊一只压在腹下,一只抠进苇席里头,一条腿蜷在炕席上,一条腿吊在炕墙下;满炕都是血。土匪弟兄们全都拥来乱哭乱叫。先生走过来,先摸了下脉,又翻起大拇指的脸看了看,对黑娃说:〃五倍子。〃

        黑娃黑着脸,把吓得软瘫在院子里的黑牡丹揪着头发拖到油灯下。这是黑娃首先想到的第一个凶手。黑牡丹虽然吓得傻愣,却仍然本能地替自己辩解。她的话语粘滞结巴,前言不接后语,却向黑娃以及众匪基本叙述清楚了大拇指死亡的情景:大拇指提着酒葫芦,自己喝着也给她灌着。大拇指仍然和往常一样喝着酒,和她耍着,也给他灌着酒,喝得他半醉,她也半醉的时候,他才和她弄那事。他刚进入她的身体,就浑身打颤,一下子泄了,接住〃哇啦〃一声喷出一股血来,喷得她满脸满脖子都是。她吓得爬起来,看见大拇指在炕上一扭一拧地喷吐着血水……黑娃问:〃你把五倍子给倒进酒葫芦了?〃黑牡丹反辩说:〃那不连我也毒死了?他也给我灌酒!〃黑娃尚未开口,几个土匪弟兄已经揍起来了,打得黑牡丹在地上滚着叫着,直到不滚也不叫,黑娃才制止了众弟兄。

        清除凶手的内乱持续了几乎一个月。先头侧重于出事那天晚上谁到大拇指窑里去过,聚宴时谁和谁都给大拇指倒过酒敬过酒,谁跟大拇指挨近坐着等等细节,被牵涉被怀疑的土匪一一领受了杖责和捆绑,却没有一个人招认。随后又从人际关系上搜寻线索,某人曾对大拇指说过二话,某人对大拇指处罚他的事怀恨在心……如此等等,又有一批弟兄遭到皮肉之苦,却仍然没有抓获真正的凶手。黑娃被这场暗杀事件搞得疑神疑鬼,既怀疑弟兄,也担心弟兄们怀疑自己,他敞开亮明地宣布:〃敢毒死大拇指,也就敢毒死二拇指我。再说,要是查不出个水落出,有弟兄还疑心是我下的毒手,说我想当寨主了……〃黑娃随之决定重赏揭发了毒的人,直至抛出〃谁揭露出内奸,就推推为大拇指〃的建议。土匪窝子里很快出现互相怀疑,互相告密,胡踢乱咬的局面。有人被揭发被杖责之后,拖着两腿鲜血,爬到黑娃窑里又去揭发旁的弟兄,几乎所有弟兄都揭发过别人,又被别人揭发过,因此几乎所有弟兄无一例外地都挨了棍杖,打了屁股。后来发生了这样一种情况,好多人重新回过头来一齐咬住黑牡丹,众口一词咬定毒死大拇指的内奸非她莫属。道理很简单,百余号弟兄里只有她一个是被迫掳上山来的,只有她对大拇指怀着深仇,才下得了这种毒手。黑娃也能想到这一层,于是又把黑牡丹拉出来杖责。黑牡丹尚未从头一回的酷刑伤疼里恢复元气,招不住几棍就咽了气。弟兄们咋呼着把黑牡丹扔到沟底,咋呼着给大拇指报了仇,咋呼着应该结束这场事件了,也该出去〃做活〃了。黑娃冷笑一声说:〃黑牡丹不是内奸,我从她死时的眼睛里能看出来。真正歹毒的家伙还没抓住……〃追查内奸的事继续着,山寨里的危机发展到白热化。一个被揭发被杖责的弟兄们纷纷哭劝黑娃暂停追查,或者改变一下追查的方式方法。黑娃拒不理睬他们,更加坚硬的说:〃抓不出那个内奸,咱们就散伙!〃接二连三又发生了弟兄逃离事件,先是一个,接着两个,跟着又有两个,相继不辞而别,山寨里处于人心涣散,分崩离析的局面……黑娃已无力扭转。

        白孝文适得其时来到山寨。

        白孝文一句话立即制止住土匪窝子里的内乱:〃黑娃,你再追查下去就要挨黑枪。〃黑娃焦躁地说,我也可以对弟兄们明心了。〃白孝文并不赞赏这种义气到死的愚忠,以轻俏的口气说:〃你甭查了。凶手跑了。〃黑娃将信将疑,逃走的五个弟兄不仅与他没有的私怨,和大拇指也没有什么隔卡蒂隙。白孝文意味深长地说:〃听说兆鹏前不久来过?〃黑娃说:〃这跟他有啥关系?〃白孝文笑笑:〃你肯定你的窝子里没有他的人?堂堂县府里都被他砸楔子了。共产党搞这一套可真是无孔也能入哩!〃黑娃摇摇头说:〃我至今还没查出一点线索。〃白孝文就亮出底牌:〃我的情报已经获悉,你这儿有两个弟兄逃出去投了游击队,这俩人就是兆鹏安插进山寨的底线儿。〃黑娃惊疑地瞪大了眼睛:〃这要是真的,兆鹏也就太不仗义了!〃黑娃终于在烦躁的思考中松了口:〃好吧!我得看弟兄们下不下山。〃

        决定去留的重要会议在山寨议事大厅(洞)召集。白孝文有一种瓜熟蒂落的预感,十分自信地向土匪们讲述了滋水县最新的局势:〃这是一个机会。千载难逢的一个机会。根据国家局势,县府决定扩大保安团编制,新增一个炮营。我跟张团长说妥了,弟兄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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