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后来,过了一小会儿,那些声响变的越发轻了;这倒更糟糕了,因为这表示人们都赶过去了,各就其位,只等看戏,时候也差不多到了。
这时,我丢下查理,独自走上去三楼的楼梯——慢慢地走,就好似一个四肢由铅做成的姑娘;然后我站在阁楼门口,害怕走进去。阁楼里有我出生时的那张床。阁楼里有洗手台,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小片油布。我上一回来阁楼,绅士还活着,喝高了,在楼下跟达蒂和约翰跳舞。那时我站在窗边,大拇指按在窗玻璃上,将玻璃上的水汽连成水滴。当时萨克丝贝太太也上来,抚摸着我的头发……这时,我朝窗户走去。我走过去,张望一下,随即险些昏厥,因为镇子上的大街小巷,先前还是昏暗的,空荡荡的,现在亮起来了,挤满了人——这么多人!——人们站在马路上,交通也瘫痪了;在这些人旁边,还有些人扒在墙上,窗台上,跳到邮筒上,树上,烟囱上。有的人把孩子举起来了,有的人伸长了脖子,就为了看得更清楚。
大部分人两手遮着眼睛,为了挡住阳光。他们的面孔都朝着一个方向。他们都望着监狱大门的顶上。绞架已经立起来了,绞索已经在上面了。有个男人走来走去的,检查机关(the drop)。
我眼见他如此,感觉说不清是平静还是难过。我想起萨克丝贝太太,在她最后的几句话里曾经要求过我的:我得看着她。我说过我会的。我原本以为我经受得住。相比她必须承受的痛苦,这似乎是一件只需些许忍耐力的芝麻小事……
这时,那个男人将绳索拿在手中,正检查绳索的长度。人群里人们的脖子伸得更长了,这样他们才看得见。我开始害怕了。但是,我还是觉得,我会看着,一直看到一切结束。我还在对自己说,“我会的。我会的。她这么做,是为了我的亲生母亲;我将来也会为了她这么做。如今除了这个,我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可等我说完;随后就传来十点整的钟声,缓慢而平稳。绞架上的那个男人停住手,通往监狱台阶的门被人撞开了,监狱牧师出现在屋顶上,然后紧跟着的是几个看守。——我看不下去了。我转过身去,背对窗户,双手捂住了脸。
然后,听到街上渐起的声浪,我便知道接下去是什么了。人们听到钟声,看到牧师,忽又安静了;这时候,我听到他们一阵骚动,嘴里唏嘘有声,脚下也移动起来——我知道,是他们看见了刽子手。我听到这声音在人群中迅速散播开来,好象油滴到了水里。
听到起哄声渐响,我知道是刽子手做了个什么动作,或是鞠了一躬。然后,就一刹那的工夫,声音又变了,传得更快,就好象一个寒战,就好象一激灵,穿过条条街道:一声大喊:“帽子摘了!”,人群里爆发出一阵令人伤心的笑声,叫声跟笑声混在一起。肯定是萨克丝贝太太被带上来了。他们想看看她的样子。我更加难受了,想象着这些陌生人想看清楚她的模样,眼珠都快从眼框里瞪出来了,而我自己却没有勇气看一眼。可是我真的不能,我不能。我无法转过身去,也无法放下捂在脸上的汗津津的双手。我只能听。我听见笑声变成了窃窃私语,和呼吁安静的嘘声:这表明监狱牧师在念祷词,静默在延续,延续。我自己的心跳好象也停滞了。这时候,他们说了阿门;而正当阿门声还在坊间传播时,人群的另一部分——离监狱最近,看得最清楚的那一部分——发出一种令人不快的窃窃议论声。议论的声音变响了,从每个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然后又变了,变成了某种声音,更象是悲鸣,或者呻吟……我知道,这意味着他们把她带上了绞架;他们捆住她的双手,蒙住她的脸,放下了绞索,套在她脖子上……之后,之后,就有那么一阵儿——就那么一小会儿,时间比说这句话的工夫都短——静默,骇人的静默:孩子们的哭叫陡然停住,人们屏住了呼吸,两手捂住心口,和张大的嘴巴,血流放慢了,心念在退缩:不能够,不会的,他们不会这样的,他们不能这样——接着,迅疾而突然,是坠落的喀嗒声,伴随喀嗒声响起的尖叫——还有嘶哑的喘息声,这时绞索已经拉直,仿佛这群人共有一个肚子,一只巨灵掌重重地击打到肚子上。
此时此刻,我睁开了眼睛,只睁开了一秒钟。我睁开了双眼,转过身去,便看到——不是萨克丝贝太太,根本不是萨克丝贝太太,倒好似一个吊在半空中的裁缝招牌,招牌做成了个女人的样子,穿着胸衣和长裙,却有着两只无生命的胳膊,和一个垂落下来的脑袋,就好象一个塞满稻草的帆布口袋——我跳到了一旁。
我没有哭。我走到床边,躺到床上。随着人们恢复了呼吸和言语,外面的动静又变了——嘴里又开始说了,怀里的小孩也放下来,拖着转着,手舞足蹈。外面的叫喊声,呼喝声,令人发指的大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吵;到了最后,是欢呼声。我想起从前看别人的绞刑,自己经常欢呼雀跃。我从未想过这欢呼的含义。此刻,当喝彩声响起,我听在耳中,仿佛于我而言,尽管满怀悲痛,我明白了许多。
她死了,他们或许也曾接受过死神的召唤。这个念头涌上来,比血流还迅疾,涌上每个人的心头。她死了——而我们还活着。
那天夜里,达蒂又来了,又是给我带晚饭来的。我们俩什么东西都没吃。我们只是抱头痛哭,还说起先前我们看到的事。她跟菲尔和艾伯斯先生另外几个外甥一起看的绞刑,就在靠近监狱的一个地方。约翰说过,只有白痴才会在那儿看绞刑。他说他认识一个人,有一片屋顶;还跑去爬到那片屋顶上。我怀疑他压根就没看行刑过程;不过我也没跟达蒂说这事儿。她亲眼目睹了一切,只除了最后那一下。菲尔,他连最后那一下也看了,他说那一下干净利落。毕竟,他以为那都是真的,就是人们所说的,当绞索拿来绞死女人时,刽子手就在上面打个结。反正,人人都认同的,萨克丝贝太太一直都面无惧色,她死时非常勇敢。
我记得那个悬在半空的裁缝招牌,被胸衣和长裙紧紧地箍着;我想知道,要是她身体颤动过,或踢踏过,那是如何一番景象。
不过这件事儿也再没细想下去了。眼下,还有别的事要照管。我再次成为孤儿;像别的孤儿那样,在接下来的两三周里,我开始,环顾身边,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也明白了世道艰深,世态炎凉,而我孤身只影,必须自寻出路。我没有钱。店铺和家里的房租八月份就到期了:有个男的上门来,把门敲得砰砰响,是达蒂挽起了袖子,说她要揍他了,他才走。从那之后,他就任我们待在这儿了。
我觉得这房子已经被人们当作凶宅了,才没人想要它呢。不过,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想要这房子了。我知道那个男的有一天会回来,带着其他人,破门而入。到时候,我该住哪里呢?
我孤立无援,我该怎么办呢?我可以,我觉得,找个稳定的工作,在牛奶店,染坊,皮货作坊——可是,这个念头让我非常恶心。我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稳定的工作只是被剥削和无聊至死的另一个名字。我宁愿当扒手。达蒂说她认识三个姑娘,结了个团伙,都是跟街的扒手,在乌尔威奇街,想找个四姑娘……可她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敢看我的眼睛;因为我们俩都知道,相比我过去做的活儿,跟街的扒手是个非常低贱活儿。
可这就是我拥有的全部;我觉得这么着也成。我再无心思去寻找更好的活计。我根本就没有心情或者精神做任何事。一点一点地,遗留在蓝特街上的每件东西都没了——被典当了,或者卖掉了。我还穿着从乡下女人那儿偷来的白底印花衣裳!如今这衣裳穿在我身上,更显得难看了,因为先前我在克里斯蒂医生的医院里长瘦了,现在就更瘦了。达蒂说我变得如此消瘦,要是你能想个法子,拿棉线穿过我的身子,那你就能用我缝衣裳啦。于是,当我收拾我想带到乌尔威奇去的家当时,家里基本上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当我想到有哪些人我应当上门拜访,向他们告别时,我也想不出有谁要告别。我走之前,只有一件事我知道我必须做的;就是从豪斯蒙格街拣回萨克丝贝太太的遗物。
我让达蒂跟我一道去。我不觉得我能独力承担这些事。九月里的一天,我们过去了——审判过后一个多月了。从那之后,伦敦变了。时节也变了,天气终于转凉。大街小巷里都是尘土和稻草,还有飞旋的树叶。监狱好象比以往更为阴暗,更为凄凉。
不过,那儿的门房认得我,便直接让我进去了。他望着我,我觉得,带着些怜悯。那些女看守也一样。他们把萨克丝贝太太的东西都整理好了,包在一个蜡纸包裹里,外面系着绳子。
“转交,女儿。”他们一边在一个本子上记录,一边说道。
他们让我把名字写在本子上,就写在下面一行——自从我在克里斯蒂医生那儿待过一段时间之后,至今我还是无法象别人那样流利地书写自己的名字……
然后他们带我出去,穿过院子,经过监狱那片灰白色的土地,我知道萨克丝贝太太就埋在那儿,她坟上连块石头也没有,这样就没谁能够过来祭奠她;他们让我出了门,我站在低矮平直的门檐下,那正是我前一次看到绞刑架竖起来的地方。在他们的生活中,每天都要从这下面进出,这对他们来说,这实在不算什么。他们过来跟我道别的时候,想握我的手。我却无法伸出手来。
那包裹分量很轻。然而我将包裹带回家中,心怀悲痛;悲痛似乎令那包裹重逾千斤。
走到蓝特街的时候,我脚底下也磕磕绊绊的:我快步走进厨房,将包裹放在桌上,屏住呼吸,紧紧抱住胳膊。令我悲痛不已的是,我就要打开包裹,看到她的全部遗物了。我想着这里边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