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啦。”建梅接着又倔强地说:“随他去说吧,我不怕。”西河店是肖家镇通往县城公路上的头一个村子,相隔只有六里地,一霎时便来到了。老孟把建梅领到村东的奶奶庙门口说:“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行了。”建梅说罢便走上庙台,用她那清亮的声音唱起了抗日歌:
工农兵学商
一齐来救亡……
正在村边玩耍的小孩们,见庙台上有个大姑娘唱歌,都围拢来了,有的还跟着瞎唱。建梅见孩子们想唱歌,就一句句地教起来。跟着一些大人们也围拢来了。
这时,老孟趁势跑到村里吆喝道:“共产党讲道的来了,讲的是打日本鬼子,谁要听到村东头庙台上去啊!”
庙台底下的人越聚越多,建梅仃止了教歌,用眼往台下一扫,黑压压一大片,心就不由扑扑地跳起来。忽然眼前浮起了马英在老槐树下讲演的那种激昂的表情,耳边响起了马英那充满胜利信念的声音,她鼓起勇气连珠似的讲道:“老乡们,你们都想知道眼下的情景,这世道要变成个什么样子,日本鬼子来得了来不了?……”她自己也弄不清开头这几句话是怎么讲出来的,声音有些颤抖,好象是从嗓子眼里冲出来的,但很快她便平静下来了,“老乡们,日本是个什么东西呢?它是个帝国主义,在我们中国的东边,有咱河北省的一半大……”她也不管群众听得懂听不懂,就从日本的地理、人口,直到侵略中国的目的,一鼓气讲起来。
这时村中的人听说奶奶庙门口有个女八路来讲道,都纷纷来看希罕,庙台下的人越发多了。人群中一些老头和青壮年都被这些似懂非懂的新鲜道理吸引着;但占人群中绝大多数的老大娘小媳妇,多是来看热闹的,她们听不懂,就唧唧喳喳地在台下议论起来。建梅听到台下乱嘈嘈的,就不知该怎么讲好了,忽然她听到一个老太婆说:“这哪是女八路啊,这是肖家镇上大财主苏金荣的侄女嘛!”听到这里,她思想就开了小差,眼前浮起她二叔、她娘的影子,赶也赶不走,准备好的讲演词也忘完了,她翻起眼睛看着台前那棵大杨树上的叶子,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台下的人更乱了。
正在这时,杨百顺带着两个伙计分开众人,走上前来说道:“梅姑娘,你娘叫你回去哩!”
建梅一看,气得脸通红,也顾不着讲演了,忿忿地对他们说:“我不回去!”
“这可是大太太的话,你不回去我们担戴不起。”杨百顺说着就来拉她,她哪里肯走,杨百顺便指挥那两个伙计一起动手,生拉硬拽地把她弄走了。
听讲的人们立刻忽忽拉拉走了一大半。老孟这时已经从村里吆喝回来,他见杨百顺来拉建梅,心中非常气忿,可是又没法近前,弄不好连自己也会被抓回去哩!他见建梅已被拉走,群众要散伙,心中一急,嚷道:“我来讲它两段。”说着一挥手走上庙台:“老乡们,日本是个小国,中国是个大国,小国不如大国,大国总比小国强!……”
老孟只顾仰着脸讲,颠来倒去总是这两句。低头一看,人早都走光了,不由便骂起来:“真是不开窍!”
窗下,马英又将昨天杜平给他的信打开,仔细阅读着。这在他已经养成习惯,杜平的每一封信他都要照例读上无数遍。杜平写的信总是那样简短、含蓄,那些深刻而又精辟的见解,好象都蕴藏在这些简短文字的后面,只有经过深思苦想,才能从其中取得。这仿佛又是杜平故意做的。就说“掌握形势”这四个字吧,当前这个县的形势怎样呢?日寇即将袭来,国民党退走了,地方上的反动势力不得不和我们合作,但他们怕共产党和广大群众甚于怕日寇,所以他们自然又纠合在一起,形成一条地下反动统一战线,来对付我们。那么为什么要提“掌握”二字呢?这就说明要注意形势的变化。为什么强调了“掌握”二字呢?这是说明当前处于动荡的时代,形势变化急骤无常,难以捉摸啊!……
马大娘看着儿子脸上一时愁一时喜的表情,想起前几天夜里那场风暴,叹了口气,又担心地说道:“孩子,你这样工作能行吗?没有枪,没有炮,赤手空拳,能打得过人家?……”
“娘,”马英转过脸说道,“可是群众向着我们啊,你没看见来咱家开会的乡亲们那股劲头,只要能把群众发动起来,大家团结一条心,比什么力量都大!”
“唉,千家万户怎么能一条心啊!从前也不知有人闹过多少次,开头说的好好的,一上阵都散了。”
“那时没有共产党的领导,如今……”马英一时不知怎样向母亲解释,说到半路把话仃住了。
马大娘望着儿子那激动倔强的样子,越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就越为儿子担心,不由近前抚摸着他说:“娘不是不愿意你工作,娘恨不得你把这些黑了心的都除掉,可你娘跟前就你这一个命根子啊!你要是有个好歹……苏金荣、王金兰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他们要是再来……”
“娘,不要紧。咱们共产党已经警告过他们了,他们也不是没长脑瓜子!这伙人总把自己的命看得比别人值钱些!”马英虽然这样劝说母亲,可是心里对县委这样警告王金兰也有些不解,既然肯定这次毒手是他下的,为什么不将这家伙干掉呢?想着,他那双眼睛又落在杜平的信上:“统一战线是为了争取群众,争取进步力量,争取更多的人参加抗日,孤立顽固派。”“争取,争取……”为什么他这样强调“争取”呢?“争取”,这就是说要更多的人参加抗日,要有一个“争取”的过程,也就是要有一定的时间;那么反过来,要是现在把王金兰干掉,就没有这个“争取”的时间,群众还没有觉悟过来,就会混乱,地主们也就会惊慌、反抗;再反过来,我们要是暂时不杀王金兰,把大多数人争取过来,“孤立顽固派”,那顽固派岂不就自然孤立起来了吗?“对!对!”马英不由失声叫了出来。
“对什么呀?”马大娘吃惊地问道。
“我说县委警告王金兰警告得对!”马英说着又被信上下边那两行小字吸引住了:“要设法武装群众,只有握住枪杆,才能更广泛地吸引、发动、鼓午群众,才能更有力地和敌人进行斗争!”他忽然又想道:刚才母亲说我“没有枪,没有炮,赤手空拳……”
啪啪!啪啪!叫门声打断了马英的沉思。
“一听叫门我这心就跳。”马大娘说着朝大门走去。马英在屋里听得母亲在门口说:“他大爷啊!”
“在家吗?”
“在。”
马英听出是老孟来了,急忙迎出去,只见老孟抖着胡子拍着手说:“糟啦,糟啦,清早我跟建梅到西河店去讲演,半路上碰见杨大王八,他回去不知说了些什么坏话,回来就把建梅抓走啦,关到她娘对面的南屋里。你知道,她娘和苏金荣把她许给刘中正做姨太太,她说啥也不干,都哭成了泪人。她娘已经先打发杨大王八进城联络去了……”
马英急促地在屋里来回踱着,心中焦虑万分,考虑着怎样才能把建梅救出来呢?……他脑子里忽然又浮起这个念头:枪、枪,再没有枪是不行了,没有枪杆子腰杆子就硬不起来!他突然转身对老孟说道:“苏金荣家里藏的有枪吗?”
老孟被问得楞了半天,然后凑在马英耳边说:“大前年我从城里拉回来两布袋硬梆梆的东西,苏金荣亲自押着:我就知道有鬼,抽空一摸,出了一身冷汗,都是枪!总有七八条。”“你知道他埋在哪里?”
“那可说不上,这种事他哪会叫咱知道?”
“建梅知道不知道?”
“兴许知道吧?也说不上。怎么,要取他的枪?”
“是啊,武装抗日群众。”
“苏金荣知道了他可不依啊!”老孟吃惊地说道。
这个问题马英已经考虑过了。如果让苏金荣自动把枪捐出来,那是办不到的;如果要通过建梅把枪挖出来,那苏金荣就只好吃个哑巴亏。他对老孟说:“苏金荣是县里战委会付主任,天天口头上叫唤着抗日,他有啥说的;再说建梅是他家里的人,作为捐献,我们也不是硬搜他的。”
老猛一想有理,可是又担心地说:“谁不知苏金荣是个阴阳脸,暗地里他会跟咱罢休?”
“我的老大爷!”马英拍了拍老孟的肩膀,“有了枪杆还怕他干啥?”接着又笑了笑说,“老孟大爷,这可不能门后耍大刀,要拿到当亍上去要啊。”
老孟脸一红,又把大腿一拍说:“别说了,有啥事你就分配我吧,不要说挖枪,就是挖他的脑壳我也干。”
马英立刻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嚓嚓写了几行小字,交给老孟严肃地说,“把它交给建梅,不能放任何人知道。”老孟二话没说,把纸条往腰带里一押,便兴冲冲地走了。马庄在肖家镇的正东,只隔三里地。老孟腿又长,迈开大步,三晃两晃便回到苏家。他摸到后院,见院里没人,就蹑手蹑脚走到南屋门口,轻轻叫了一声:“建梅……”
建梅正躺在炕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忽听老孟喊她,慌忙跳下炕来走到门口问道:“见到他了吗?”
老孟隔着门缝望见建梅那红红的脸上满是泪印子,心里一酸,忙把那个纸条递过去,只说了一个字:“信!”
建梅拆开纸条,用那双含着泪花的眼睛丁在上面:“建梅同志……”一股热流霎时通过了她的全身,她急用手背把眼泪一抹,但见那纸条上写道:
建梅同志:
你的情况我全知道了,我们一定设法救你。不过你暂不忙出来,有重要任务需要你在家里完成。听说你二叔有一部分枪支,不知埋藏在哪里,你如知道更好,不知道,一定要想法把情况弄出来。有了武器,我们就有了一切。
马英
在这封简短的信里,除了亲切的关怀之外,还有无限的信任。建梅的眼光最后落在“马英”这两个流利的草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