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吗,两个你这么大的汉子加在一块儿才是二十年呀!”
高贵举没有认出,已经猜到他是表姐夫的表叔,还是表姐的媒人,就上前问好,招呼他表亲佬。
那个人连忙摆手说:“呢,可别这么称呼。咱姓吕,大号长乐,排行老二,平辈叫乐二哥,你们是小字号的,就叫乐二叔吧、一长乐长乐,混吃混喝,不图发财,不想成佛;你要间我身子好不好,还有二斗谷糠的罪没有受完,倒也挺结实。”他说着,自己先哈哈地大笑起来。
高大泉立刻喜欢上乐二叔了,凑上去问:礴“乐二叔,金赛殿到底在哪儿呀,让看吗?”
乐二叔说:“唉,看它干什么呀!那里边住着的,是专啃穷人骨头的总头目、老祖宗.”
高大泉缠住乐二叔不放,还要刨根间底儿。
乐二叔摸着高大泉的头,朝北屋努努嘴,说:“吃完晚饭咱们再聊大天,这会儿得干活啦!”他说完这句话,就撇下高大泉,朝北屋前边走几步,又停住,冲窗户喊:“掌柜的,东边的地耕完了,还耕哪儿?你得早传圣旨呀!”
高大泉听到“掌柜的”这三个字非常刺耳。爹娘管“积善堂”那个财主叫“掌柜的”。那个掌柜的又毒又狠又不讲理,逼得他们骨肉分散,千难万险逃到河北。在高大泉看来,“掌柜的”跟乐二叔刚才说的那个“吃人精”,跟山东、河北的那些黄毛红眼大狗是一个样儿的。乐二叔为什么在这儿又喊这个词儿呢?冯少怀从屋子里出来,比比划划地跟乐二叔说什么。高大泉忽然发现表姐夫的样子非常难看。这当儿,他腿上那狗咬的伤处又疼起来了。他忍耐着,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坐在娘的背后,直到睡觉,没动弹一下,也没开口.他好不容易才睡着,半夜的时候,忽忽悠悠地听到娘一边低声哭,一边诉说他家的灾难,还听到表姐在旁边劝解。
冯少怀说:“唉,我这儿 年过得好像宽绰一点儿,其实也是驴
粪蛋子外边光。怎么紧,这个汀面也得撑着;要不然,谁敢把那么多的地租给我种呀户
娘说:“我也知道,这年月,谁都不容易,谁打你摊着这么一门穷亲戚呢?熬上几年,孩子大了,世道总有个变化,我们忘不了你… … ”
高大泉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金奕殿,像县城的大门洞,“哗啦”一声倒塌下来,把他吓醒了。他感到浑身发冷,一边缩着一边说:“娘,冷,冷竺”
娘用那刚刚擦过泪的手摸摸儿子的头,吓了一跳:“这孩子,烧得像块火炭了!”
四
高大泉像一颗被狂风吹来的树籽儿,降落在芳草地。他在冷和暖、恨和爱两掺着的土壤里,长身个,长见识,长本领。他的表姐夫冯少怀,过去在山东老家种着十几亩好地,养着牲口,过着肥溜溜的日子。不料想连年大旱,又闹起兵乱,没多久就破产了。他挑起八根绳串四乡,专卖丝线、花样、梳头油。不久,他跑到芳草地投奔乐二叔,一边做小买卖,一边租地种。他有算计,敢冒险,能巴结地主,转眼之间发了家,拴性口,雇短工,租地年年增加。正在他千方百计拚命往上爬的时候,高家来了四张嘴,把他吓了一大跳。人已经来了,推不开,撵不走,盘算几天,就来了个随机应变巧安排。他让高贵举用小车给他推脚挣钱,让高大泉和二林给他放小牛、打猪草,让大泉娘给他缝洗做饭,整夜地纺线织布。
一天中午,高大泉打草回来,见娘一边纺线还一边看着猪食锅,因为手腕子累得疼,不住地皱眉头,就赶忙帮着娘喂猪,冯少怀舍不得花钱买猪食桶,就拿一个大瓦盆代替着用。那盆子早
就两半儿了,用铁丝箍着;移动的时候,只有捧着盆底儿,才有几分保险。可惜高大泉没留神,端着沿儿就走。他刚到院子里,“叭嚓”一声,盆子片散落开,把猪食渣闹了一身,洒了一地。摔盆子的声音刚住,冯少怀己经跳到高大泉跟前.那盆子好像金的银的无价宝,像是动了他的心肝,眼睛瞪得像牛蛋子似的盯着高大泉,扯开整嗓子喊叫起来:“你要干什么?摔我的盆子,啊?”
正发呆的高大泉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看了冯少怀一眼,分辩说:“我也不是净意摔的口”
冯少怀喊叫得更凶了:“你不净意,它就在地下摔了?你这是想方设法地败坏我呀户
高大泉说:“我都败坏你什么了?不就是个破盆子吗,有啥了不起的呀!”
冯少怀越发地火了:“嘿,吃饱了肚子,说话气粗了… … ”高大泉说:“我吃饱没吃饱,也没白吃你的。”
冯少怀被这句硬棒棒的话噎了个倒憋气.“你说说,这套话是谁教给你的?”
院子里的娘、表姐,还有二林,听到吵声都跑出来。娘过来责怪儿子说:“你这孩子,怎么越长越没出息了?办错了事儿,应当服大人管教。往后不许再顶撞你表姐夫,” 高大泉仍然挺着胸脯说:“我没错。穷人也不能随便让别人欺负!”
冯少怀在一旁又添火加油地说:“你们看看,听听,摔了盆子,不许间;我还成了别人,欺负了你?”他赌气地扭过身,一边朝屋里走一边说,“我何必要当你的仇人呢?有福你去享,没有人挡你的道儿 ”
侄女婿进了屋,那几句软中带硬的话,却像钢针一般刺在大泉娘的心上了。怨与恨,她只能对着儿子发泄:“我白养活你这么
大了,你怎什么都不懂,你是个天生的举种,你恨我死得晚哪万”她越说越气,就要打儿子。
高大泉站在瓦盆的碎片中I ” u! 。几只鸡跑过来,围着他跳着叫着,在洒到地下的糠批里寻找粮食粒儿。他不动,也不躲,泪水在眼里转,咬紧牙关不让它掉下来。
娘朝他喊着:“给我打扫干净,到屋里给你表姐夫陪个不是。快去呀!”
高大泉转身朝着院子里去,一直进了屋。
娘这才松了口气,正要跟进去,忽见儿子又出来了,肩头扛着小破被,“登登”地走到院子里;她忍不住地哭了,喊着.“我的小爷,你要千什么呀?”
表姐楞了一下,赶忙拉扯高大泉。
高大泉甩开表姐的手,对娘说:“我回咱们坟河庄去,另找道儿走! ”
这当儿,乐二叔出现在大门口,赶紧迎过来,拦住高大泉说;“你还想另找道儿走?我看哪,杏熬窝瓜,一个颜色,走遍天下也没有穷人伸腰出气的地方! 什么也不如学一身本事,长一身力气,凭它慢慢熬日子。如今呢,只能是忍着,忍着,再忍着。这就算受气了?你才几岁,受气的日子还在后边哪!”
高大泉转过脸去,眼泪忍不住地涌了出来。
乐二叔从小没爹娘,送给这家,卖给那家。来回折腾了好几次;好不容易熬大了,娶上个媳妇,没想到遇上大灾年,女人连病带饿,扔下个刚满周岁的闺女,就死去了。乐二叔把孩子丢给一个远房嫂子,独自一人逃到河北。他在各样人群里混过半生,经得多,见得广,庄稼活儿样样行,样样通,在整个草甸子上都得算个有名的“把式”。他快五十岁还没续亲,自己不张罗,别人想帮忙,他也不热心。有人说他光棍苦,他说.“肩膀头上扛着嘴,出门不怕家里饿死小板凳。”据说,天门镇有个年轻的寡妇,发誓
不改嫁,自从认识了乐二叔,却动了心。乐二叔发觉之后,从此不登寡妇的门儿。伙计们说他心狠。他说:“不是心狠,是心软。咱穷得叮当响,小命贴在缸沿上,说不定哪天让瓢子蹭掉,让水漂走;人家那么一个好人,让她跟鸣受这死不死活不活的罪千啥呀!”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怜爱高大泉这孩子,见面有缘,越在一块儿滚越喜欢,高大泉跟冯少怀吵架的那天晚上,乐二叔就把他带到南场屋里住了。冬夭,他们伙盖着一条破烂的被子。晚上,高大泉先躺,给二叔暖被窝;早上,二叔先起,到灶坑给大泉烤棉袄棉裤。有时候,乐二叔不知想起什么心事不高兴,或是跟冯少怀闹点别扭,总要喝点闷酒。高大泉就在一边数酒盅,喝一盅,数一盅,到了数目,他就抢酒瓶子,不让乐二叔喝醉。
这一老一少、在愁苦和欢乐交流的时光里,度过了两个年头。高大泉长高了,壮实了。他按照乐二叔的心意出落到一副好性格,两手好活计。虽说力气抵不住成甲人,许多活儿他拿起来对门路,不要说那些临时短工和冯少怀比不了,就连乐二叔,背后还不断地说:“这孩子有骨气、透亮、能干,真像他爹.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年,一定会出息个好庄稼把式.”
就在这一年,一连串不幸的事情又降落在高大泉的身上,先是老家来了信,说他爹病重危急。娘带上二林慌慌张张地回山东了。高贵举要成亲,也跟着走了。棒子一登场,刚刚听到爹死的信儿,表姐又离开了人间。
场干地净,短工散伙,南场屋只剩下一老一少。一天晚上,两鬓已经出现白头发的乐二叔,从被窝掏出酒瓶子,喝了一口,说:“大泉,我要离开这儿了。冯少怀这个人,只能跟他一块儿受罪,不能跟他一块儿享福。他越是地多囤满,越没有人味儿,那心性跟歪嘴子没有两样。咱们这么不清不混地给他卖命,何时是个了结?我反反复复地想过,该跟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两便着了。你呢,这几年学了一点东西,说话就大了,也该早点儿考虑成家立业的事儿。这样,对得起你那在千里之外的娘,也对得起你那埋在黄土下边的爹。”
高大泉沉思了一下说.“这份窝囊气我早就受够了。应当想办法闯一条道儿走。您有主意吗?”
乐二叔说:“搬到西头,给歪嘴子干几年,搭个桥,再往前走。那边打头的是张金发,跟我有点交情;他在歪嘴子手下吃得开,对咱们总有个照应。我当车把式,你当小半活,把工钱攒着,来年,租上几亩地种,自己立个门户。这样.你有了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