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这只是个开端。待写完“爱”字时他已说服安抚下自己了。
这个他俩共同完成的字体,浓黑的墨汁正闪闪发着湿濡的光亮。只是,这样的调情算个什么呢? 幼稚,幼稚啊。他一边暗骂自己的程度,一边又为自己的急智而得意:如此童稚的年龄还能靠什么更高明的讯息来叫她明白? 他不管,也顾不了自己如何地撩拨了一个女孩的身心。根本,雄性的欲念已彻底把他变成一头猎犬,那还顾得了猎物的惶惶无助? 实习掀开了序幕以后,他果然甚得孩子的人缘,尤其女孩子们。
曾老师,曾老师……尽管下了课,她们仍旧围着他不放,他索性不离教室半步,坐在课室后的导师桌后,让她们众星捧月般将他团团围住。
那女孩一定给他吓坏了。
袁宁站在一群女孩子当中,她们围着他,像围着一个王子。
大家都在笑,听他讲笑话。
“两条鱼,面对面游过来。一只鱼的下唇挂了个鱼钩钩,另一条鱼说:嗯,好漂亮的耳环! ”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即使并不觉得特别可笑。他翘起前边两只椅子脚,椅背靠着墙,双手扶在桌面上,受宠的得意使他乐不可支。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去像偷袭敌机一样地拿眼睛扫向她。那绝不同于美丽女星的照片,或他经历过的任何一次美的经验。毋宁是一种活生生的美的诱拐与逼视,叫他整个的身心不由自主地倾斜和失控。
这时他瞥见她的一只手正搁在距他不远的桌角处,便出其不意、立刻移过手去,将她那款小巧、无心搁放的手背缓缓按住。
之后照常继续谈笑。袁宁立时惊红了脸,吓得偷偷左顾右盼,待观察并无人注意到他们之间以及台面上发生的事故,而他只是谈笑自若、好似无事一般时,她只好尽力不动声色,稳住自己荡漾的心神。
这份情绪的高昂使得他,不知怎的……下面竟然毫无理由的直蹿起来。
她看见了吗? 上课的铃声响起,孩子们悉数回到座位。
他瞥见一块小小的汗渍留在赭褐漆色稍有斑驳的桌面之上。
女孩子吓坏了罢? 那以后的日子他就更加坦然无忌。一进课室直接搜索她的位置,用毫不遮拦关爱的眼神凝视,更别提课间时不时的注意,问问题。
还有每堂课都叫她起来念课文,示范造句,布告栏上贴的也是她的作文……你这样对那个小女生,不怕别人说话? 应仲平提醒他道。
那有什么? 班上总会有比较出色的学生,你不是也一样? 他无惧,根本不知惧为何物,除了这份纯然的欲望以外,没有任何事物在生命里有与之可比拟的重量。此乃生命唯一的意义,既是如此,还什么好客气的,理该坦荡荡啊。
他不顾,顾不上她几岁、几年级之类的琐碎。他一边在所剩无多的理智里胡乱抓着任何一个遏止自己冲动的理由,一边不计后果地向她发出挑逗的讯息。他常常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比什么都清楚、极其单纯、可以化成一个动作就涵盖全面的念头。
却是什么也不可能做。
他被这种折磨压抑得几乎疯狂。
他只能微笑,露出一口白生生好看的牙齿,人显得格外年轻而纯洁。下午的自习课他放孩子们自由活动。男孩子利用教室尽头的土斜坡,大玩杀刀。底下的家伙奋力杀上坡来,上头的死命保住城池,两方人马鼓噪吆喝不断,杀得不可开交。女孩子成堆在走廊下玩跳房和橡皮筋,也有在课室闲话午睡的。而袁宁正同另一个女孩子,背靠着栋楼粗砺的水泥墙,说话。
田野的劲风穿堂似的扫过。她们赶紧伸手捂住飞起的裙裾。
他走过来,横在她俩面前。她的同伴不知为何没说一声就跑了。袁宁弯起一条小腿,脚底蹬上墙面。他发现其实她个子蛮高的,尤其在同龄的孩子里面。她的脸红馥馥地,短发给风斜吹到脸上,遮去了部分,剩下的只有更显诱媚。在周围一片孩童杀伐的嘶喊声中,她无疑已是一个小小的少女了。
他说着话,但却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袁宁盯着他,看他那口微笑得雪白的牙齿,温柔的晒黑的皮肤,年轻结实的体魄。在下午大太阳的阴影处,风吹奏着他,高大得像堵挡住生命去路的墙面。没有什么东西在此刻比他更具体,更物理,更不可抵挡了。
二
多少年来他几乎很少去想这份往事,虽然这曾是命运的关卡。就是因为其后引发的后遗症,那些伤痛与黑暗;更因日后派系问权利倾轧互揭底细的顾虑,他极力回避过去,致使他刻意不去回想。但那次无意中挑逗引起的后续生理反应,快感和激情交织的回响,却常回到记忆的味蕾,久久萦绕不去。
太多年过去,到底勃起与摸手何者在前何者在后,他已不复记忆分辨。总之,那种象征性的暗度陈仓,使得当时还十分稚嫩的他,不仅确确实实感受极度的震撼,也创下他个人情欲史上类型的首次。
他刻意不去回想往事,连带把她忘却。这些年他几乎已经成功的忘掉整段往事、过程和大部分的细节。他甚至不关心她变成什么样子( 要么只是好奇) ,就像他不断抛弃各个阶段的自己一样。没有人会去注意酿成酒之后的米粮,因为那只是些喂给牲畜的糟糠。袁宁曾经一度对他发生意义,这就够了。
他唯一记得清晰的,是在如水的夏夜,为了与她独处,总是先送完其他两个女孩再骑车送她回去( 那也是由于被太太拉着去看“黛丝姑娘”其中一个相似的情节而突然记起) 。在那个路灯还不是很普遍和明亮的年代,迎面拂来习习凉风的仲夏夜晚,他骑着单车载她,几乎没有距离。
他一心想着要吻她一次。这个念头仿佛灵魔般盘踞身心,缠扰他好一阵子了。他自己并没有过这类的经验,或者就因如此,才更上心,也更无法轻言放弃。那阵子他总要故意同她扯到这类话题上,可又不敢太露骨和造次。于是不惜编了一个故事,在夜晚载她回家的路上,来诱发她:……我有一个朋友,处心积虑想吻他的女友,却是两人都非常的害羞。有一天,他骑车载她,就像我现在载你这样。然后……他喊她的名字,那女孩一回过头来,他便将她吻住了。
说完,他轻喊袁宁的名字,衷心等待。她却是不上当,有意的不回头。
看来男人和女人心想的东西实在不太一样,或者说他们内在掌控的时序有所不同,他猜想。但又再次忽略了她超小的年纪。他总是一再重复自己的错误,和总是回到原来的症结。
事发之后,由于实习是最后一年的重头戏,弄到他几乎无法毕业。结果又因袁爸坚持不可破坏女儿的名誉,而不宣张事体,勉强让他过关,分数低到底线,几乎任何学校都分派不上。那好,最起码可以躲到那种落后到没人要去的小学校里,这倒还不是最为致命的打击。惟校长在他的评鉴栏里书写“行为偏颇、思想极端”八个大字,却彻彻底底造就了他的一生。
听说那日袁爸到学校朝着小学校长大发雷霆。他是个武官,嗓眼特别大,急得瘦小的校长连同一个年迈的工友,手忙脚乱赶紧关闭所有的门窗。便是在这样紧急的防范措施之下.风声才没得以走漏。袁爸总算在校长圆满处理的保证之下安抚住了。直到如今,他也还不知事端是如何走漏的,以及他们如何达成的协议。不过,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原可安安稳稳做个平凡的小学教师,如果袁宁只是某一农户的女儿——最好还是那种三餐不继的贫农,以他的成绩分派在原学校执教必不成问题,几年之后与她成婚——这完全不是没有可能,甚至他们的故事还将传为佳话。他敢打赌,一定有不少这样的案例。但事情发生在她和袁宁身上就完全走了样。
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后,再来看这样的变调,又似乎完全合乎逻辑。如果他不曾碰上袁宁,如果这事不曾外泄,如果没有小学校长暗示性的政治帽子,那么直到今天,他还是一名庸庸碌碌的小学教师呢。
出事之后,他怕父母丢人,只匆匆回家一趟。跟两老编了个借口,一头全赖到小学校长身上,说不知为何得罪了校长,给他写了有问题的评鉴,如今教书是不用想了。
阿母登时哭了出来:那你要怎样办? 光学费都缴了这么多往……
接着又说要阿爸北上去跟人家求……
我才不会给他去求人! 阿爸瞪着眼严峻地说:男子汉.自己做错自己当。
没错,阿爸讲得有理。他趁着夜色拎了简单的行囊,骑一个多钟头车到镇上赶搭清晨五点的第一班火车。单车在浓雾黑夜的山道里穿行,车前灯仿佛划过牛奶似的射出一束颤颤的寒光。
凭借着对路途的熟悉,他半摸半冲,全赖脚底下死劲的踩踏,才勉强上山;极陡的下坡,便得下来推车徒步奔跑。他觉得自己的命运跟那个受到诅咒的西绪弗斯简直毫无两样。
火车在晓雾中缓缓开动了。迷蒙中,梯田形状的美丽茶山还沉睡在梦里。那轮不久即将要热死人的太阳,此刻只渗出一个淡红含蓄的轮廓。他看着站牌上的黑字一一向后倒去,突然有要哭的冲动,却在火车左摇右晃规律的摆动中,头一歪昏睡了过去。
三
中南部大一点的城镇他全跑遍了,每个地方都不久待,怕人早晚打听出他的底细,更恨重温“政治迫害”的耻辱。只要能糊口的工作他什么都干,事实上,有人付得上钱,不论多少,不计工时,他单车一跨,就开工去了。初初他既无经验也还没锻炼出力气,只能捡男人不做的下游工打。从员林水果加工厂到果园苗圃里的散工,跟一群妇女孩童挤在一块儿削菠萝、水梨的果皮,收成季就摘果子。蜜饯厂他自然也干过。后来发现渔港更有得赚,可他坐不得船,会头晕,只能岸上拉拉货,帮着给船打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