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台湾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有事吗? 她上下打量这个堪称不俗的男子,一边倒真有点讶异,阿幸认识的人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才。
他说:我是阿幸的朋友。
我知道,她朋友很多。
我们,嗯……阿幸和我……
看他吞吞吐吐,阿娈心下胡乱猜测他们之间可能的关系。
男子像是看出了她的心事,说:阿幸要把她的画室让我租用一年。
怎么可能? 她可是租给我的呀。
你有合约么? 我哪需要合约? 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在这都快住满一年了。你可以问这里所有的人。那你又有合约了么? 我哪来的合约? 这事儿是她在电话上就同我商量好的,说来找住这的女孩儿就成。她还说了呢,你没钱,住不起这儿的房价,所以正好找我来接替。
阿娈生起气来:谁说我付不起了? 我不住得好好的? 阿幸提也没跟我提过有你这么个人,我怎知你不是骗子? 男人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这样罢,你告诉我怎么联络她。
你既然这么的理直气壮,怎么事前自己不跟她先联络好再来? 哎,姑娘,她已经同我说过没问题,来了一切找你就行了。
今天我是刚好有事到纽约,顺便就来了嘛。
那你要我怎样? 不许我问清楚,难道现在就要我把整个Loft让给你? 你怎么不讲理啊? 我刚刚说了嘛,你只要把她台湾的电话给我就成了。
阿幸说过的,不让我随便把她电话地址给人。这样罢,你可以留张名片什么的,我替你转告或者转寄吧。
行。
他写下电话住址,却又马上反悔,低头将纸撕碎了。
你分明是要占着这地盘,要是你不转告或转交,我又怎么知道? 你自己是什么凭据也没有的,既然信不过我,就拉倒! 曾屏屈服了:这样吧,过两天,我再跟你联络。她要是打电话给你,就说我名字得了。
他确认阿娈的电话还是原来阿幸的号码后。道了声谢,走了。
阿娈从楼上窗口俯望他走出门去,走了几步,停了脚,彷徨地两头张望,继又转往相反方向去了。想必是刚来到纽约.人生地不熟的,她立刻起了恻隐之心,虽然也知道这样子心软要不得。可是,看他样子倒不像是坏人呢。
这时距阿幸回台已有数月之久,除了刚回去不久的一个周末夜半,阿幸打长途电话来将她吵醒过一次之外,之后几乎音讯杳然。看样子她在台北的大展宏图计划还未施展,也或许人家早已崭露头角、红透了半边天也未必。只是最近她省得连中文报章都没看,恐怕消息不灵通的是自己罢。阿娈正盘算着要不要去个电话弄明白关于这个曾屏的事,但又踌躇着,现在她心眼多了些,怕盘查清楚了,结果对自己不利。虽说这画室于她嫌贵且自己又用不了这样大的地方,但要她再去找这样一处现成、舒适且同样价钱的地方,别说苏活、恐怕整个曼哈顿都不容易。再说住了这些日子,要她马上搬走,还真有些不舍呢。于是,便一直拖着不动作。没料到,不过两三天的工夫,那个曾屏竟然又挂电话来了。
我还没联络到她呢。
你找了吗? 找啦,但没消息,说不定她不在台北呢。
哦。
我要是有她消息就跟你联络,你还是留个电话吧。
行。不过,其实我现在就在你们街角……
他迟疑了下:方不方便出来喝杯茶? 等她走进古金汉美术馆底层,那间以茶具与茶类品目繁多为号召,既时兴又典雅的茶馆里的时候,曾屏的笑容里居然带着歉意:我并不想让你为难,实在是……唉,早知阿幸没同你讲好,我就不做搬来纽约的打算了。可现在我在波士顿的画室已经退了租,就等这儿地方有了着落,我还得赶紧回去清房子哪。
曾屏是画家,他拿出在纽约开展览的画册来给阿娈看。他的画算是风土人物写实。是有底子没错,而且因为不是照相写实,有着许多想象的余韵,诗一样的风景人物。这一类的大陆画刚在美国冒出头,顶受欢迎的。阿娈就曾听过阿幸不屑地骂过,说那算什么好画,毫无创意,照景模仿,不过就是有两手传统油画的底子。不管她骂的是谁,阿娈却对曾屏的这几幅画愈看愈赏识,虽然她一向并不喜欢这类画派,总觉得不是画家没见识思想,就像是心智还未发展成熟似的。但这一回,她很快忘记自己一贯的偏见,仔细地看了又看,顺口称赞道:有Andrew Wyeth的韵致哩。
曾屏就像是等着她说出这句评语似的,立刻奉上一个苦笑:我就最怕人这么说了。
其实阿娈看得出,他挺喜欢这句夸赞的。因为他马上接着说:上次开展览,一个批评家就这么写过。
接着两人开始讨论起二十世纪上半叶的美国绘画与社会状况,进而演绎到曾屏所熟悉的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那套,于是歪打正着,在所谓的自由派的阿娈面前卖弄得头头是道。曾屏说:所谓资产阶级主要是一种意识,并不完全决定在财产的有无和多寡上。顷刻问美人对他大为折服,手到擒来。但她却又故意表示不服:你到底凭哪一点认定我有资产阶级意识? 不就凭你一个人要霸占阿幸画室的这一点么?阿娈忍不住笑了。她发现自己喜欢能让她开怀大笑的男人。
她忍不住对他好奇了:你是哪里人哪? 陕南,乡下。不过,我倒是挺早就离家了。你呢? 我,台湾人,籍贯是江苏。
该回去看看的,想么? 想。但又不是很想。
如果说任何一层浪漫关系都是从茶和咖啡开始,那也是完全正常的。尤其在这样一个耸动的春天,这样的两个无依无凭的男女。
这一聊便是一下午。末了,曾屏陪她踅回画室。两人并肩走在两旁矗立着巍峨战前建筑物的路上。路是由细条的长方青石铺成,年岁一久,自然要错落不平的。太阳的影子从楼与楼问的空隙里一下一下折落在他们的身上,下午由港口吹进苏活宽敞巷道里的海风,倏地刮起了阿娈的绸裙。
你身材真的很好嗳。他说这话时,眼不离她,还带着股画家的犀利兼具成熟男人的老练。
她哼哼哈哈响应着,简直有点没法招架这种直来直往的方式,尽管表面上还落落大方,其实心底早已是相当的羞窘惭愧,因为实在自觉身材不能同画刊上的模特儿相比。
他紧接着又说了:你知道J .Crew吧? 你穿那牌子么? 要穿,肯定好看。
哦,居然还知道J .Crew呢,这老土! 阿娈在心里啐了他一口。嘴上说道:你才来了没多久,居然晓得J .Crew,这不是资产阶级心态是什么? 哎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终于高攀上资产阶级的边儿啦。
阿娈尽管表面跟他斗嘴,心里却是喜滋滋的。这高兴来得非比寻常,一阵风样的,把这段日子以来所有的霉气一扫而光,而且还浮浮托托直把她送上了云端。
六
这一回,阿娈铁了心,她不管人知不知晓,闲话不闲话了。
反正没一个是东西,她好她歹,干卿底事? 曾屏回去取了东西,转头便搬进了画室。他的东西可真多,多半都是跟画有关的用物,生活用具倒是少得可怜。正好,他们就全赖阿幸留下的了。阿娈同他讲好,两人平分租金、水电,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就这样,继计算机电饭锅电视传真与电发卷……之后,阿娈再度接收了阿幸的情人。这一回,她做得很大方,再没有过去旁人或自己加诸的各种形式的障碍了,而且是心甘情愿。包括几个二流子的讪笑,比如“阿娈开窍啦,咱们都望尘莫及哩”‘这下好了,等阿幸回来正好三人行”之类的闲言闲语,她都付之一笑,随他们说去! 顶多出人意表地问上曾屏两句:你是不是跟阿幸好过? 曾屏沉吟着,只管笑:……要有的话,也是以前的事了。
真看不出来啊,表面保守老实,才一出国就变得这么放。
曾屏说:也不能一辈子都没个经验嘛,那时候谁知道会认识你啊。
哼,听你说的,倒像自己是什么——中国最后之处男似的。
阿娈发嗲,不管那是多久以前,你都要交代清楚。
曾屏看她并不真在意,只是撒撒娇,也就含糊笑闹着过去了。
从暮春开始,他们便在画室里过起小两口的日子来。所有苏活春日的明媚都比不上他们这里,所有的浮光掠影、一切的光彩景致这才开始与她有了联系——算是给他们作为背景和注脚吧。
画室里的生活骤然蓬勃起来。曾屏和她,都是一边嘴里骂着资本主义,一边又处处想着怎么样才能从这个资本主义社会里多赚点儿实质好处的两个人。如此的臭味相投,怪不得阿娈觉得从来不曾有过的幸福和满足。总之,她早已打定了主意,这辈子绝不能白活,她曾经枉费了好些青春的年月,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也要把握住了的。
曾屏能做面食,一种叫做羊肉泡馍的汤泡火烧,阿娈百吃不厌。中国城里新鲜的香椿芽上市了,曾屏看见如获至宝,不计价的买回来,将它同豆腐鲜虾合拌,滴上麻油。起初阿娈不习惯那股子有如腋下的咸膻味儿,后来吃上了口,竞成至上的美味。至于一般的面条、饺子、包子、油饼、韭菜合子,更是家常便饭。让为了爱漂亮减肥,以及出于手头拮据而一直处于若干年饥馑状态中的阿娈,忽然顿顿飨以美食,再加上解除单身的压力和减肥禁忌之后,胃口大开,体重不能遏止地往上激增。
直到三个月后,曾屏挽着他丰腴的新娘,从容上市政局登记结婚的那天,他们都还不知道其实她已经怀上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阿娈嫌他太会做饭了,让自己无法不一径胖下去。曾屏说:胖的好,我就喜欢看你胖。接着又说,丑好,丑的老婆是宝。
气得阿娈笑着追着捶他,致使那才添上的十多磅脂肪也不甘示弱,跟着一跳一跳地浑身抖动起来。
若要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