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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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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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一幅画往往要搞上几个月。一个展览就算全数卖光,也不够负担家庭一半的生活开销。更何况画界不景气,若能卖出半数就偷笑了。倒是曾屏对整修库房产生了无上的心得和兴趣,起因竟是当年阿幸限期他们搬家,一时在苏活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苏活不仅已经发展到了极限而且简直是天价。
  他们只有去布鲁克仑,找到一个也像当年苏活那样空旷荒芜的库房区。那儿的建筑却是好的,坚实巍峨,有些门面修砌成罗马复苏时期的式样,有的带着洛可可的遗风,建材也极好。几十年老的橡木地板仍旧透着油橙的光泽,虽已刮痕累累,却愈老弥坚。迁搬进去的头一天,他们激动得紧紧相拥——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滚躺在赤裸的地板上做爱,纽约午后阴霾的天光透过一扇比门还高宽的长窗,投射在他们犹如祭奠仪式般的躯体上。
  头一回他们买下的地方大得仿佛半个棒球场,是丝毫没经过整修的“生库房”(raw 10ft),曾屏只有自己动手从头干起。未料这一开始,就没停下。每积一笔钱便买下一间,修整好出售,也有出租的。虽是辛苦钱,却着实好赚,从此开创下一条副业的康庄大道,无论收入或名声都远远凌驾于他的主业之上。
  这些年里,阿娈偶尔也回台北。城市已经与过去——虽不能说是全然两样——却已改动了大半。只有几条旧有的主要干道,少数殖民时代留下的建筑,以及东南北三个小城门仍旧在。
  其余的新建物和改建地,让她怎么也没法与旧时的模样联系起来。像是两个轮廓相似而几乎并不相干的城市,重叠漂浮在海域的岛上。
  她回去,总没闲着。不是两老搬家便是住院之类,都是些让人劳烦又伤感的事情。最近这次,在台北待了约莫有一个月的光景,炎炎盛夏不说,末了又刮起台风。滞闭之余外加天灾,哪里也去不成。不想整理旧物时,竟意外掉出阿幸的那帧旧照,夹在自己过去的一个笔记本子里。里面还抄录不少诗句歌词。她翻阅着老旧的扉页,陌生又熟悉的自己的笔迹: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歌唱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吹过了一霎的风,带来一阵蒙蒙的寒雨。
  雨中的山上是一片翠绿,只怕转眼春又去。
  雨啊,雨啊,你不要阻挡了他的来时路。
  我朝朝暮暮,盼望着有情侣。
  蓦然,她几乎听见阿幸袅袅缭绕的歌声。但只依稀一晃,便被窗外的风雨呼啸掩盖了。
  由台北乍回纽约,觉得好生亲切。一过九月初的劳工节,天便转凉,都得穿上风衣了。曼哈顿虽无自然风景可赏,但城市流动的韵律,挺拔慑人的建筑,穿梭如织的行人风景,也都很有看头。尤其这阵子,整个城里,所有公车候车亭,一律视觉一新地张贴着Gap ——也是服装品牌——最新上档的广告。一张张巨幅黑白人像海报,有如街头视觉摄影展。透明压克力墙盖成方盒状的候车亭,好似一个放大了的压克力相框,巨幅海报框进去,自然是引人注目的。成为焦点的另一个原因,乃是拍摄这一系列照片的摄影家R .Maplethorpe 是个同性恋,曾以一帧一男子便溺在另一男子口中的黑白照,使得全美哗然。更特别的,是G 印这个系列所用的并非职业模特儿,却是各个不同艺术领域独领风骚的人物。
  一个薄暮的黄昏,她走下大楼,走进下班涌现的人潮里。抬头一眼瞥见公车亭的墙上,镶嵌着的不是别人,竟是她一度最为熟悉的阿幸。她穿着Gap 的恤衫、剪裁合宜的背心裙,头发削得短而直,人非常瘦,两颊都凹陷进去,脸骤然显得长了许多,像个女同性恋者。或者有人会误以为是个男的也未必。阿娈很花了一番时间端详这张相片,一边揣摩着阿幸功成名就的心情。
  这些年,她已不大想起阿幸。偶尔,也就像天空飘过的一朵云,忽而便出现了,继之又消失了,跟他们的生活完全没有一点搭界。即使她们同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即使她们曾有过许多交集,即使,即使……
  阿娈以为,人生并没有所谓的分明或清楚,不过都是朝着自以为的那么回事去进行罢了。有志者事竞成,阿幸终究是成了名,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和头衔( 她还清楚记得阿幸说过:艺术家并非头衔,充其量只能算是种身份,甚至还是无固定职业和收入的同义词呢) 。
  当第一眼看到这幅海报照片,那一瞬间阿娈的反应,竟不是惊讶、羡慕、嫉妒或者崇拜,而是一股莫名其妙的疏离,跟若干年前阿幸送她的那帧小照,有着异曲同工的效应。她直觉地认定这张出自名师之手的黑白照拍得顶顶失败,不仅完全没拍出阿幸的味道,还有着反面的效果。
  但是,什么才是阿幸的味道? 她想不真切,也想不具体。那仿佛是比上个世纪更要久远的事。倒是记起那个旧笔记本来,里头有一首阿幸抄录给她的诗句。衰黄得几乎碎裂的纸上,钢笔的墨迹已成茶褐: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她对抄诗这桩事已经完全不复记忆,诗倒是熟而顺口的。
  想想,又觉得仿佛有那么一丝记忆的翳影掠过,但终究把握不住,还是留了白。
  可以确定的是,这儿的江南,必定是她们过去的故里。那江水,自然是她们所熟悉的小河了。
              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一
  道德并没有沦丧,只不过人对它失掉兴趣而已。
  这是爱莲的表姊在送给她生日礼物上的题字。那是一本书: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随即,扉页里掉出一张纸:爱莲:这本曾经是我钟爱的书,现在它是你的了。现时出版的读物,扉页里闻到的不是浓浓的咖啡、酒、美食或毒品,便是保险套,淫水和精液。我们哪里还需要再去读莒哈丝、昆德拉、e .e .cummings、劳伦斯或是詹明信? 大师的精髓早已进入我们每日身体力行的生活实质。我们甚至活过他们的经验、想象和智力。想不到吧? 那个时代的颓废、美、骚动和思潮,全变成我们时而多彩多姿时而烦闷得要死的现实了。现在,大师反倒要追着咱们后头跑。
  祝你生日快乐念慈 3.9 他忍不住嘀咕:这算什么生日礼物——除了这张漂亮的包装纸和丝亮花球还像个样之外,但也没用了,已经被撕得稀巴烂。一本破书有啥好包装的? 不如寄个——像她信上说的——有关酒、美食、毒品和性的读物,还来得受用些。.嘀咕归嘀咕,他还是随手翻了翻。爱莲的这个表姊到底怎么回事?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闲心读这个? 此刻,电视屏幕上扰扰嚷嚷一阵阵骚动,处处是标语,人头上绑着白布条,声嘶力竭的喊叫仿佛山崩似的震动。也难怪她,在美国嘛,恐怕是那种周末烤烤苹果馅饼,平常不是收看Charlie Rose就是c —pan2一票无聊作家,不开车则罢,一上车便扭开古典乐台,并以卖弄深奥英语为乐,明明过得极端失衡和无趣,却还自以为生活踏实、很有品味的女人。
  包裹里除了生日礼物,还有个黄牛皮纸的大信封袋。打开来,竟是一叠旧信!
                                   二
  念慈包裹寄达的那个早晨,正是大选后,五十万义愤填膺的人潮沸沸腾腾抗议的当天。在电视鸟瞰镜头的俯视下,五十万人像灌香肠一样,人头仿佛碎肉粒,粗粗肿肿灌满偌大的广场和周边的几条街道。不管镜头如何移动,都无法逾越肉粒移动的范畴。
  爱莲一大早连咖啡都没顾上喝便迈出家门。她来到忠孝东路、光复路口的时候,街道上已满满是人。前面一片黑压压,后面人潮还是不断地涌来。没有谁招呼谁,大家各自跟着前面人的步子,很自然地走成粗壮的一列。
  四面八方全是移动的躯体,低头一看,满地都是脚步和鞋子,已经开始有节奏地喊着口号了。有义工在分发小旗和雨衣。
  她去取了一份,立刻在下一轮口号中举起旗帜跟上呐喊:立即验票,当选无效! 一种沉痛的热切和愤慨由胸腔进发出来,走进人群竞如此令人振奋,仿佛是自体的延伸,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呼吸和脉搏。
  被潮水吞没一般,她立即被人群的大波大浪吞没。一时间,有种久已不曾有过的亲狎,眼眶红胀发热,哽咽中狂吼不住:要真相,拼公道! 自己的声音变为雄壮的怒吼,随着口号举起挥舞的手臂与人潮的动作全然一致,仿佛一波轩然而起、汹涌着愤然前进的浪头。
  许多人哭了,眼泪混合雨水,这才注意到有雨,但是没有谁在乎。几十万人边走边喊,鼓动一波波肉臂的浪涛,再没有比这个更激荡人心的了。更多的人从不同的街口涌人,加入到行列里面,他们的队伍不断地增长粗壮,密度也更大,行进的速度因而缓慢下来。
  但是从电视屏幕上,怎么看,人都像灌满香肠的肉粒。那种缓慢的游移、流动,更像极了肉肠受到挤压后的蠕动。
  如同其他四十多万颗肉粒一样,她一厢情愿地希望借这次示威游行的火力,把用卑鄙手段当选的人拉下马来。尽管前一天晚上阿达跟她吵到嘴干,仍旧说服无效。
  “不要那么输不起好不好? ”阿达横起眉毛,“一口咬定当选有阴谋! 你不是动不动说要给别人一些‘不被怀疑的权利’吗? ”
  “‘不被怀疑的权利’跟‘立即验票’又不冲突! “她大叫着响应,“选票差额小到一定百分比本来就应该自动验票的,为什么不肯? 你们怕什么? ”
  “不是应不应该,是还没有这样的机制! ”
  “所以要走上街头,才会建立机制! ”
  一个晚上翻来覆去,仍旧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事实上,这大半年来,他们也像这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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