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叙说我的梦境,一个接一个。一上来很吃力,我嘴笨,时常词不达意,解释了又解释,罗罗嗦嗦。而且,到底我们还陌生,这样在一间房里,做这样的事,的确让人尴尬。
尤其讲到那些难为情的片段,更让我掌心冒汗。还好他总是适时问我,给我一个摇头或点头的机会,避免作赤裸裸的描述。
逐渐我习惯了这种剖白的方式,大概就像脱衣舞娘当众表演脱衣,一开始难免怯场,到后来就跟在自己的浴室里解衣一样自然了。对他,不仅我能说,且有一种渴望跟他说,让他完完全全看空我,走进来。
“……这个梦,做过好多次。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皮肤晒得古铜,穿一身白亚麻布的西服,拎着提箱。
长得并不英俊,但很真实——整个情景都非常真实。雨很大,到处湿漉漉。我们在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相遇……他转过脸来,问我是不是也要下去跳舞。我们走下窄小的楼梯到灯光幽暗妖冶的酒吧里跳舞,还唱歌……你知道我根本不会唱歌……”
詹说:“不需要解释,讲你的梦就好。”
“……休息的时候我拿出口红来擦。他伸手拿过去,把它含在嘴里,带着笑凝视我……我在想:这是不是一种接吻的表示? ”
“你现在这么想? 还是梦里这样想? ”
“在梦里。”
“是个色情的梦? ”
不是。我摇头:他是一个异乡人,住在一家叫“大容”
的旅社里。招牌“大容”是用楷书、烫金并且凸出来的字体。他总是拎一个提箱,上下出租车,这里那里的来来去去。舞跳得很狂野,在灯光下头发飞舞成淡金色……
“讲你做完这个梦的感觉。”
我摇摇头:“说不上来。”
“甜甜的? 不住的让你回想? 有点浪漫? 失落? 还是其他什么? ”
“嗯……其他。”
我们都笑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隔壁小间的电话响起来。詹说这只电话不是病人打来的,他得去接。
巧不巧,竟然是毛利。
聊了几句,詹从门框里斜出半个身子来看着我:你那位朋友——爱莲在我这里,要不要跟她讲话? 我立刻急忙摇摇手,似乎听到毛利在电话的那端也同时大声说:不要,不用了。
之后,詹大声笑起来:“是,我们这里也下雨……她是没带雨衣,你怎么会知道? ”
我的脸突然灼烧起来,可以想象毛利定是用他一贯揶揄的口气猜到我淋得透湿。他不说自己在雨天专找没撑伞女人搭讪的恶习,倒把我淋雨的习惯说成是一种勾搭男人的手段! 我恨毛利。他现在知道我在这里,一定会有不齿的联想。他会更憎恨我——除去我到警局告他的那一层之外。
挂上电话,詹说不早了,他建议带我出去吃点东西。
我鲁莽地打断他,强制地把他按回椅子里。
我要说——我原原本本地把毛利强暴我的事件抖了出来,我不漏过每一细节,包括后来他厚着脸皮跟我回家,我轻易让他占便宜的事都说了。
最后,我给詹看我身上的红渍子,一块连着一块,我把衣服解了下来。
他没有拒绝。
等我把身上衣服除净的时候,他开始吻我。
我们就在按倒的黑皮沙发上面做。
他一点也不害羞。我喜欢他的彻底、直接、大胆、竭其所需。我需要一双膀子把我紧紧搂住,唯有这样我才能忘掉所有的不快和耻辱。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谁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最后还是他推开我身上的毛垫子,拉我起来,把衣服帮我一件件地穿回去,像对待一个小娃娃。
詹志高是有家室的人,他必须回去。
他送我回家的路上,我迷迷糊糊想着这短短几日内所发生的事情,感到若即若离。我也知道自己荒唐得厉害,但不知怎么,却不感到那么苦楚和彷徨了( 虽然这似矫情的文艺腔,但我实在想不出更妥当的词句来) 。
回到住处,我疲惫得呼呼大睡,一夜无梦。
这以后,与詹志高的会晤,成了我固定的功课。
每三四日,我们见一次面。地点改了,不再去他的工作室,我们上旅馆。见面都在晚上,我们先讲话,什么都讲。
从幼儿园给老师打手掌心、罚跪的事,到小学时被大女孩子骗到厕所,解开上衣给我看她发育的胸部。
我在詹志高面前没有隐私、秘密,我总是里外赤裸。我甚至告诉他和任祥的一切,第一次在任祥的亲戚家里.任妈妈与任家伯母都往南部省亲了,我们关在卧房里,像美国青少年在家幽会一样,紧张得要死,把电视开好大声的人会突然回来。我不知道任祥以前有多少经验,那晚他是彻底的失败了,几个钟头之内我们尝试一次又一次,最后终于气馁。
几天后他带我去郊外一家宾馆,终于成功了。但从始至终,我都有极深的罪恶感,一种被亵渎的感觉,愈想愈觉不值。
詹志高似乎很喜欢听我说这些事,他问的也很直接,却不使我难为情,然后我们做爱。
肚子饿了,就吃他带来的三明治、茶叶蛋、汽水等。光溜溜躺在床上吃喝,像一个室内的野餐会。让我联想到一张有微笑裸女的野餐油画。
“莫内。”詹嘴角浮起笑,“我看过,在罗浮宫。”有一丝得意。
我们哪也不去,只待在旅馆房里。詹有太太,他怕给人碰见。
何况他怕的人还不只一个——慢慢他全告诉我了——他有个情妇,当然也曾有过多次婚外情。但最近这个,对他痴情了两三年,这几个月来竟闹逼着他一定得拿出彻底的解决办法来,他碰见我的时候,正是这档子事闹得最不可开交的时候。
“倒不是用你来缓冲,”他有点不打自招,“其实我最忌讳跟自己的客户或学生,何况还在工作室里……”
可是他也承认,“我们之间是迟早的事,因为很难对你不动心。就算你真是毛利的女朋友,我也不在乎,可我知道你不是。”
我必须承认,刚开始与詹志高的关系,的确很令我振奋。那是一种全新的、完全开放的经验,我甚至产生一种模模糊糊爱上他的错觉。
气温突然热到三十八九度的某一天,詹开车来找我。
他没多说什么,不一会便开上往金山的高速公路。沿公路左手边是海,蓝汪汪的,在炎炎烈日底下蒸发着亮白的盐气。我要他把冷气关掉,摇下窗子。顿时,成腥的海风灌满车厢。
温热的风把我头发吹到车窗外去,像是要脱离身体奔逃似的。
我恣意尖叫。
好久都没这么痛快了。
车子仿佛一头疯了的野兽,一路狂奔,直到野柳才喘息停下。
詹脱下鞋子,叫我也脱。哇,沙滩烫死了。他拉我一路… 跌跌爬爬直到最远一棵蘑菇状的怪岩底下。他要我脱去汗湿透的上衣,就那样只穿着胸罩,他光着脊梁。我们坐在怪岩下,耳朵里灌满轰轰的涛声。不管旁人,自顾自,臂膀交相环抱着,亲吻。
这让我想起那个以春天、性、吻和死亡为主题的诗人。
去了几家英文书店找他的诗集,都没找到。有机会寄我一本好吗? 多谢。
爱莲
六
“维廉的妈妈突然检查出来得了癌症,熬不到四个月就死了。他老爸隔年也去了……”
念慈背后的海洋因为距离的关系,呈现宁静蒙蒙的淡蓝。
“到了后来实际的情况不是哀伤,反而是难堪。”
爱莲看着对面的念慈,只能一味地点头。
“兄弟姊妹人多,反而不好办事,精神都花在分遗产上。乱央央闹了好一阵。”
念慈收起盘子,用纸巾擦干净玻璃桌面。站起来,把盘子拿进厨房。
爱莲跟在她后面。很想问说:你婚姻怎样? 想过要离婚吗? 不信教书、做义工就能满足你,还是另有爱人? 你快乐吗? 维廉呢? 他有没有出轨过? 念慈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
爱莲摇摇头:“没有啊,什么都没说。”把吃剩的午餐倒进垃圾桶里。
夜里她拥被辗转难眠。这可恨的时差! 发誓再也不要来美国,应该是再也不要来他们家。简直是座冷宫。电视只看英语台,讲话中英夹杂,讨厌死了。更恐怖的是念慈和维廉之间根本无话可说。没话也罢了,他们甚至没有视线的交集——更正确的是尽量避免正视对方。只要两人同在一间屋里立刻会出现一股难以忍受的尴尬;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压。别说他们儿子要赶紧找理由躲进自己房间,就连那只养了多年的老狗也夹着尾巴另找自由呼吸的场地。在他们家,最重要的人物就是那个能烧一手中国菜的南美婆娘,把两老一小服侍得妥妥帖帖,才得以继续这个家庭的基本功能。要不然,很难想象日子怎么过下去……
其时规律的吼声已经持续好一阵,霎时人群躁动起来。叫声太大竟听不清到底在吼些什么。人群的推挤骚动的力量不容抗拒,像是巨浪打来,她的身子被一股劲的往前推挤,脚忽然离了地,身子歪斜了。惊惶中她双臂挣扎开来想要抓牢,完全在水里求生的紧急态势。
从电视镜头里看得极为清楚:一群人带头向拒马冲去。后面的人加劲推拥,高喊着:一、二、三! 一…二……
拒马的后面是重重的镇暴警察。他们一再举牌,吹哨,扩音喇叭的警告大得震动耳膜。但是没人理会,警方如雷的劝阻和哨声有如拉拉队助兴。
拒马终于倒下。
群众一阵欢呼。
一伙人蜂拥窜入倒下拒马的空隙,后面的人群接力拥上。
警力立刻围上去抓人,双方开始交锋,喧腾中,阵势大乱……
七
慈姊:春天来了。我忽然很想到阳明山去,想了好几天。以前老觉得阳明山公园的杜鹃和樱花很俗气、很人工。现在应该还是吧,尤其是那座花钟。但就是想去,也不知为了哪条。我记得公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