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尤其是餐馆,因为他们总是要吃饭,而吃饭必定在外头。
谈来谈去,条件却总也谈不拢,主要是老黄舍不下房子。
当初说好的,钱是跟我结婚你才有的,离婚当然就没你的份了。
可照法律,房子是我俩的共同财产,离婚当然该有我一半。
而且……老黄声音低了下去,自知理亏:我也跟你过了这些年。
法律上的讲法,这叫“长期关系”。“长期关系”的财产分配当然跟“短期关系”是不一样的。
你好意思! 嘉迎声音高昂起来,结婚本来就是要白头偕老的耶。
他们叫的通心粉端上来了。
嘉迎拿起叉子,把他盘里的肉丸悉数挑出,很机智地说:那,你看,就像这盘Spaghetti ,没肉也一样能吃饱。你跟我结婚,就有meat balls,离婚么,就只能干吃面条子啦。
他正眼不瞧她,大剌刺将肉丸叉回自己盘里:老子爱吃什么吃什么! 接着大口吞进嘴里。
他俩永远就这么老着脸皮、相互攻讦耍着赖。谁也下不了决心真正采取什么行动。因此这件事除了谈,其他方面毫无进展。他们仍旧每天一块儿散着步上不同的馆子吃饭,偶尔嘉迎要老黄开车载她去买这办那的,他也都照办。从外人的眼光看来,他们过得还挺好的呢。
二
出了咖啡店。他赶紧缩了缩脖子,扣紧领口。唔,真是冷啊。
去哪? 看场电影吧。逛街也行。不是一直想买件新夹克吗? 对了,两件旧毛背心的线都稀疏了。还有衬衣也可以再添几件,反正每天都少不得穿。或者逛书店解闷儿,完了再去吃顿好饭? 站在路口,等人行道绿灯亮起的当儿,老黄脸上升起一道似是茫然又近似自由的轻松。仿佛刚出监狱有点拿这一身自由不知所措似的。
不一会他想通了。去到哪里有什么重要? 目的地为的是一种安顿。但是对自己而言,行进的过程才是至上的安顿。就像此刻:过街,转弯,融汇人人潮。被包围在近距离大量的陌生人之间,四周涌拢而来各式城市的声响噪音,不同个体的气味,发肤,形状。在万头攒动的人潮里,迷失。更恰当的形容是:融入或自我的消弥。
他随人群走进地下车道的楼梯。哧溜哧溜人都进去了。摩肩接踵的拥挤,各样复杂人种的面孔五官色泽气味,衣着动作肢体语言。轰隆轰隆车子激活了。车内灯光色泽青紫发蓝。一张张面孔都照成了罪犯。
嘉迎的相貌实在不行。这不是无聊么,怎么会突然想到嘉迎的相貌上头? 但这是真的。嘉迎的相貌实在不行。任何人看到她都懒得把目光在她脸上稍做停留,如果有谁实在无聊得可以,或者为了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而必须对准她做有意识的注视,顿时一定会感到人世的乏味,世界的无望。
偏偏她又不是多么天资聪颖、好学不倦或具备专长才干的女人,更无传统女子贤淑勤勉的美德。可嘉迎却让所有认识她的人大吃一惊,硬是在二十九岁那年上头结了婚。亲友们在惊愕中奔走相告:嘉迎的对象,竟是个一切都还不错,相貌堪称端正、身家清白,有着大专资历的计算机专才哩。待婚礼上亮了相,与站在身边矮头扁脸的嘉迎一比较,新郎简直是玉树临风,不仅四肢齐整,身材还算得上挺拔魁梧呢。大家都赞嘉迎好福气,这样的老公,这等老爸,不知几辈子修来的哟! 彼时他已在一间中型计算机公司做了四五年之久,好不容易才挣扎上每月三万块台币的薪资。依照这等缓慢的加薪速度与快速通货膨胀的比差来看,即使他做到退休,也还在吃不饱饿不死的边缘徘徊。由于钱财拮据和一个大家庭的负担( 父亲早死,底下还有三个幼小弟妹) ,他从不敢擅自交往什么女友,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媒人对他兴趣缺缺。最后还是一位远房表姑牵线,才促成与嘉迎的亲事。
“娶妻娶德,不是娶貌啊。”母亲一旁敲着边鼓。他更觉得这桩交易实在不是太坏,甚至有些得来不易了。
岳父老詹医生果然如他所承诺,新婚后给了他们一笔不小的财富。但说好了的,这笔钱两人共同拥有、管理花用,假若半途离婚,老黄不许拿走半毛。另外,每月老詹医生还会贴补女儿生活费用,并视其所需随时予以调整。
他无所谓爱情( 根本就不曾爱过) 。成家、传宗接代、孩子与家庭生活也都可有可无。他一心想的只是出国。专科一毕业他的脑子便根植了这份妄想。即使知道自己的机会微乎其微,还是一周三天风雨无阻到补习班勤习英文,偶尔公司来了洋人客户,他也奋力争取,把握加强英语会话和增进洋务经验的机会。
即使他说得再头头是道:这是一个移民的世纪,出国和旅游是所有人的愿望和梦想。不,它根本就是现代人的一种生活方式。远走他乡不仅意味着见识、冒险、新生和希望,同时也是自我过去的结束,与旧有一切的分道、疏离甚至绝断。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深藏不敢吐露的欲望。这大半世纪以来频繁的战乱,交通与信息的发展和便捷,尤其是商业文化的披靡扩张,使得世界上有几乎半数人的这道私心得以实现。
末了嘉迎却不忘调侃他一句:不管怎么说,你这道私心的得以实现,还是因为我。
摆明了契约买卖的婚姻就是这样的赤裸裸。
他和嘉迎度完蜜月便快快地分了房。倒不为别的,嘉迎睡觉打鼾的声响,一会儿有若雷鸣一会儿又似火车,时不时还掺杂汽笛的尖声吹哨,以致他彻夜难眠。嘉迎解释小时候生过气管炎,导致气管生疤狭小,致使睡觉呼吸不是那么顺畅。
老黄哀求了半日,嘉迎才终于点头答应了:好啦好啦,你就去另外的房间好了。不过……那我们以后还要不要履行夫妻义务呀? 拜托! 你这什么意思? 我是说——啊,拜托啦,那当然是要的嘛。
嘉迎仍旧放不下心:多久一次? 老黄信口:一个月一次好了。
嗳,统计资料上说,我们这个年龄的夫妻是三至五天不等。
我看,一星期一次最少了。
某日他漱完口,穿戴齐整要出门时,才在梳妆台.上搁着的彩绘日历簿上,看见老婆大人的圈点。唔,真亏得她,都记着账呢。
不仅如此,她把整本日历簿子都圈好了。只等着他每周履行一次义务。他顺手一翻,真是好厚一叠哩。
从这以后,便开了他们凡事记账的先河。不仅房事记账,某人花了某人的需要记账,两人共同花销的当然更要记账,以便遵守他们分别开销的原则。嘉迎在家专攻读的是会计,正好学以致用。她虽不用上班,每日为着记账算账,以及作为好几个当红歌星歌友会的歌迷,就满可以从起床忙到日落,然后老黄下班回家,他们相偕外出吃饭。
这种堪称幸福的日子总是特别好过,也过得格外地快。一晃眼,几本印刷精美厚厚的日历簿子,由台北而纽约,竟都一一圈点完了。
没有真正具体的原因,他只是越来越没法同嘉迎燕好。他甚至不愿与她共享一间浴室,不愿瞥见她穿脱衣裳时的裸身,不愿闻到她身上洗发精或雪花膏的气味,甚至不愿瞥见嘉迎任何的女性用品。当然在迁入两套卧浴的新居后,这些末梢问题都迎刃而解。只是主要矛盾仍旧存在。
他们争吵。为嘉迎打回台湾的国际电话却要他来分摊一半费用而计较不休。
我们结婚说好了是各出各的花销,你怎么可以违反约定? 嘉迎理直气壮地反驳道:违反约定的是你,自己心里明白。
你不要给我鬼扯! 我们讲的是账单就是账单! 老黄火大极了。女人就是这么不可理喻,明明跟她说东,她理亏了,讲不过了,便扯出西来跟你抗辩。
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出国以后,他跟嘉迎的性生活更是急遽递减。倒不是因为他觉得她丑,实际上是,日子一久,看习惯之后,嘉迎的相貌反倒不成问题。美与丑似乎只是在初见时会令人产生冲击和价值判断。久而久之,等它成为生活的惯例之后,也就照单全收。既是讨进门的老婆,捡到篮里就是菜,也没什么可挑的了。坏就坏在性欲并不那么好糊弄,怎么都勉强不来。并非他对性伴侣有多么高的期待( 即使对妩媚女子也充满过遐思) ,只是经过这些年一而再、再而三例行公事化的敷衍、扭曲和压榨,他感觉不仅仅是自己的性能力、甚至性欲都在逐渐萎缩当中。或因长期的剥削而反弹,干脆向他迎头痛击,来进行一次彻底的罢工。
与他恰恰相反,别看嘉迎虽然长得不行,却毫不妨碍她浪漫倾向的本质。每隔三五个月回台一趟,不为别的,而是忙着上电视。上电视干嘛? 当现场观众啊。嘉迎倒是说得理直气壮。为的是一睹她所迷恋的影歌星的风采。综艺节目,龙兄虎弟,狂歌劲舞,你说好了,没有一个她不曾上过。至于例行性的歌友会、庆生会更是每月不断。人在纽约的时候则靠电脑网络联系,email 不断。虽是快四十的女人,兴趣口味却还滞留在少女阶段,而且还是那种特别童稚痴愚的少女。
台湾九二一大地震。当时正值嘉迎返回台中娘家。消息传来,震央就距台中不远。守着电视,看一批批残肢断臂的尸首,从陷落楼层的废墟中被人拖出,死亡人数不断增加。他想办法联络嘉迎,却整整两日夜断讯不通。第三天总算嘉迎的母亲来了电话,声音悲切地说地震当晚嘉迎去了郊区同学家,直到现在都没她的消息,今天她二哥已经跑去现场等着了。老黄心里着实一惊:去现场等什么? 等嘉迎罹难的消息吗? 嘴上却安慰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那几日,每天新闻都强调仍旧有尸体断续挖出,失踪人口继续上升。等着等着,他照常吃饭睡觉,上班下班。等着等着,他竟有些喜滋滋了。多年悬而不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