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日,每天新闻都强调仍旧有尸体断续挖出,失踪人口继续上升。等着等着,他照常吃饭睡觉,上班下班。等着等着,他竟有些喜滋滋了。多年悬而不决的问题,便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两天,三天,五天。仍旧没有消息。嘉迎果真罹难了!奇怪,怎么自己一点都不难过? 想挤也挤不出一丝哀伤。自己冷血? 全无感情? 或根本就是坏心,像天下所有的贪财负心汉,自己除了没有谋财害命之外,其他的全具备了。他对这个重大发现感到不可思议:自己竟是这样的人? 还真看不出来啊。
他记起过去一个同事,是个男同性恋。与同居恋人的关系几年来都在爱、恨、不合和分不开之间打滚纠葛。就在最忍无可忍又束手无策的时候,对方得病死了。
这个结局解决了一切。同事笑道:难怪有人处心积虑要谋杀他们的配偶。对方一死,原本的问题俱不存在了。什么感情,相处方式和房子财产全解决了。留下的只有回忆。回忆不论伤感或甜蜜,总归都是美好的。
他不知道和嘉迎的这段过去,会不会成为同事口中那种美好的回忆。回忆是属于伤感和怀旧的玩意儿,自己根本就不是那类多愁善感的家伙。实在要说的话,嘉迎和他之间是近乎玩世的一场闹剧。现在想来,她的诸多计较、吵闹、讽刺或调侃,往往多少带着撒娇的成分在内呢。
地震发生后一周。毫无预警地,嘉迎突然拎着箱子出现在家门口。
吓死了! 她拍着胸脯:我们对面那栋楼像积木那样塌下来,直直陷进地里去!所有的房子都像饼干那样在几秒钟之内整个扁掉。一层挨一层垮下来。死好多人!好大声,好恐怖哟。她拍着胸脯,绘声绘影,仿佛前一分钟才从地震现场脱逃。
接着她话锋一转,兴致立刻来了:电视台都搭直升机来采访呢,还有人拍纪录片。我们刚好卡在山坳坳里,电讯中断,水和食物都靠直升机空投。唉呀难吃死了。所有人都集中到国校操场搭帐篷,偏又一连几天下大雨。我这趟可是逃难逃出来的,不容易哩。
是啊,打了几天电话都打不通。他如常看着她,丝毫没有庆幸她生还的喜悦。但也并无失望之情( 看吧,这就是自己并不曾真正希望她死的铁证) 。
你都没有担心我哟? 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的啦。
这是实话。或许正因如此,他当时才挤不出一丝哀伤。
三
天上开始飘起小雪。白色丁点的雪絮,落到头发肩膀,简直有些像头皮屑。
没有孩子,有时候也会觉得生活空洞和遗憾。或许因此,他顶恨这间上下三楼都打成通亮大玻璃的玩具店。甭提有多张狂。每次经过都夹着脑袋快快走。仿佛怕多看一眼就会让那些乖张、恶形恶状的玩具进驻脑子,占据了他大脑皮层宝贵记忆网膜的空间似的。但是他想和嘉迎有孩子吗? 哦,不!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站在五十七街与第五大道的交口,他蓦然发现眼中这么熟悉的市街建筑,曾经是多么的特异和陌生啊。这一层陌生与疏离的时空感,突然如老友般再度造访。他犹记得自己兴奋里夹杂着惶恐和陌生,吃力地使着结结巴巴的英语,傻瓜样地问东问西。同样的街道,同样的外国语言和同样芜杂的人群,如今倒成了他在这个地球上再熟悉和顺溜不过的环境了。
他不仅把语言使得熟极如流,更彻头彻尾成了纽约市的一分子。知道每一处消费的地点和方位。脑袋里有张地铁大略图,晓得如何在周末或周日的特定时刻以最便捷快速的方法到达目的地,包括其间的换车或在哪儿接一小段徒步。他知道何时何处去买百老汇剧当日的减价票。也与大部分上班族无异,星期日花长长、几乎一整天的时间读报,于周一与同事笑谈凋侃,且能驾轻就熟戏谑消遣政治时事。他甚至都能用上Archie Bunker(美国电视剧《All in the Family 》里男主角的名字)这个字眼来形容皇后区的土包子了。哈哈。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突然严肃起来。跟嘉迎离婚就没有肉丸,只能干吃面条了。他立刻就要降成Archie Bunker 阶级,因为自己的收入也只能负担得起皇后区的房子。
唁,这不是回家的路是什么? 发现已经太迟。难道是由于一股隐隐的不妥直烧上身,脚步才自动调整了方向? 唔,也好。
先回去再做打算。
他推开大厦厚重的玻璃门。穿戴得有如一个英武罗马侍卫的守门,谦卑地向他招呼。
午安。对方说。
这就是有钱的好处。买到物质,一并奉送尊敬。
他进电梯,熟练按下39号键。这便是他们用结婚那笔共同基金,在曼哈顿城中西区,买下新建四十层大厦中的一户。大厦整个儿被层层玻璃帷幕的摩天大楼密实环绕。家里随便哪一扇窗户,面对的都是曼哈顿的高楼宇厦。只有东边的大窗,面对中央公园和一隅开放的天空。一年四时春夏秋冬,公园的景象变换得有如图画。当时嘉迎中意的其实是面西远眺哈德逊河的楼面。无奈为了执意说服老黄搬进城里,才不得不做有条件的让步。
傍晚,城中楼厦办公室的灯光大亮,里头人影依稀可辨。夜间,尽管人去楼空,仍是彻夜通明,更造就一番灿烂辉煌、不夜之都的景象。
他手里擎杯啤酒,坐看电视报纸,不时将目光移至窗外。整个曼哈顿灯火光灿迷离,栋栋楼宇又是如此逼近:清晰、璀璨、怵目。怎么说呢? 一个完美的视觉乌托邦吧。
对啊。你以前还坚持要买有花园有草地的郊区房子,不但涨不了钱,要多老土就多老土! 嘉迎是对的。曼哈顿的房价还有得飙,而且涨起来神速,简直与郊区不可相提并论。不愧为老詹医生的女儿,嘉迎的理财头脑好像是与生俱来,来到纽约未久,便驾轻就熟做上了股票,竟是一路顺遂,不知是股市景气大好呢,还是她懂得经营,居然大部分都给她赚到。
他经常喝着啤酒,在舒适的晕忽中打量身边这一切,包括背景中嘉迎叽哩呱啦讲电话的声音,她的言行样态,以及电视发出的各式影像和声响。他深深陷在柔软沙发里的身体简直没法移动,也根本不想移动。管他物质让人瘫痪,堕落还是什么的。反正他已坐享这一切,打死不会离开。即使再明白不过自己只是整套消费机制运作中的一介人偶,外加一个契约买卖丈夫的身份。
婚姻的惯性和年龄让人不得不做出妥协。即使再不美满的婚姻,过到中年或有了孩子,只要生活条件还过得去,彼此在生活大方向的步调上还算能够保持协调,分手的机会就变得微乎其微。日子一天拖过一天,他终于明白所谓的离婚极可能只是一则梦话。他怎么可能下班去另外的地方? 怎么可能舍弃摆在这个坐标点上的这张沙发,以及一切他所熟悉并从中得到舒适安慰的东西和所在? 他走进门。开灯。有点不可置信的。
下一秒嘉迎就会出现在他面前,瞪着他:出去也不会说一声? 人家等你吃饭等得饿死了。
但是,没有。
真的走了。永远离开他的生活。嘉迎真就这么无条件地从他的生活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他从冰箱取啤酒喝。多么美妙。她真走了,一去不返,从此生活里再没这个多余的人。管她出于什么原因离开,交上男友,谈上恋爱,结婚去了。他不吃醋,毫不在乎。最好是与恋人比翼双飞,走得彻底干脆,某日律师寄来只需他签个字便离婚的证书( 当然房子归他) ,面都不需要再见。干净利索,绝不拖泥带水。
这几个月来嘉迎似乎有意暗示他,她谈上了恋爱。怎么? 不成功吗? 或者,正如她信上所言——他从后裤口袋掏出嘉迎留下的信笺:“我走了。真的,不骗你。我对这个世界厌倦透了。”
口气倒真像是失恋、自杀去了。到底是什么让劲头十足的嘉迎一下子变得这么绝望? 极有可能不仅失恋大概还破了笔财。但这又关他什么屁事? 四十八小时后他可以去报警,或者再拖久点,五天或一个星期。或许某一天他们忽然通知他去认尸,他和嘉迎再见的最后一面是她的尸体。或许连尸体也没有,如果她跳哈德逊河或东河,顺着纽约港流人大西洋,可能还没冲进大海尸骨就被鱼群啃光了。
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如此轻易。他有点不敢置信。或许是不相信自己哪有这样的运气。可不是人人都有同事的那般狗运哩。喝完啤酒。他开始真的担心起来。但是立刻又否决了自己这个想法。嘉迎哪里会去自杀? 她一向赖活,怎么看也不具备自杀者的决绝和烈性。有可能一时冲动写下遗书而后改变主意,再搬演一回“地震罹难”而后重生的戏码。或者写下遗书好试探他对她到底关不关心。有没有采取什么搜救的行动? 混账,竟敢如此捉弄老子,死了活该! 总之,他不信她就这么轻易无条件的消失了。她哪里会这样便宜了自己? 打开房门。
可不是? 嘉迎正四仰八叉睡死在床上! 没错。连被也懒得盖,甚至鞋都没脱,这只母猪! 什么时候回来的? 自己出门时她明明不在的。
他愣在那里,被这突如其来的愚弄几乎气炸。
混账东西! 把她推醒,跟她大吵一架,跟她没完,再狠打一顿!
四
等总是难耐的,何况还是这样的一种等待。
从三十九层楼往下俯瞰,底下路段上的车辆头衔尾、尾衔头,蚂蚁队似的紧紧挨着,趄趔前行。天色暗沉下来,前后不出十分钟,全数亮起了灯点,整条马路形成一条灯火闪烁的车河。
又似条粗粗游移的金链,沉甸甸的金链子一路延绵无限。
四周摩天大楼悉数雪亮通透,像是点了灯的水晶盒子,一小格一小格的办公楼里人影绰约。路边的灯树一泻直下,笔直闪烁在马路的两侧。
帝国大厦顶端妖魅的蓝光,克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