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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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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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并未因此而停下脚步。
  我能做什么呢? 他想,除了确定她是她之外。
                                   二
  突然有那么一天,一个高大挺拔、长相十分好看的三轮车夫出现在这条巷道里。来来回回拉着辆风尘仆仆、半新不旧的三轮。无论载客或是空车,都那么神采奕奕,挪起屁股来狠命地踩上几踏,才肯坐回车位,任车子在颠簸的石子路上飞驰。
  他么,一径挂着那么个不大在乎、潇洒的笑在嘴边上,任由长长的、给风吹日晒得焦黄、沾满泥灰的头发向脸的两侧飞去。
  在那个尚称淳朴,还带着点守旧和未开化的空气里,青春毫无惧色地在他高高昂起的下巴以及漾着两道酒窝,且还能算得上是稚气的面容上得意地漂浮开来。
  起初马玉祥只是在这片新建公寓地的巷口、三轮车的码头泊泊车子。他也同一般车夫闲嗑牙,但大多时候在打盹,或掏出他的小本本来念洋文。据说他曾上过中学,后来跑去当青年军。
  把书一丢,也就再难拾起来。到了台湾以为拉车不过是个暂时糊口的事,自己还那么盘算着什么时候去上个夜校,遂买了本英文字典,随时复习,像是为日后的梦打底似的。日复一日,生活的担子逐日加重,拉车竟成了欲罢不能。那本小字典亦逐渐破烂不堪,页角全卷了起来,他倒舍不得丢,好像那是与未来光明希望的某种联系。他仍旧得意地过着洋文瘾,每每拿出本子来念道:chair ,this is a chair.Chat,let's have a chat ……一俟人家叫车,便忙不迭将本子胡乱塞进后裤口袋里,匆匆骑上篷车,赚饭去了。小字典便是在这种情形下给一页一页糟蹋掉的。
  建造公寓的工人们在离工地不远的空旷处,搭盖起一问以旧门窗、破铁皮凑合暂住的工寮。他们似乎特别中意这块临接小河、离城中心不远又具备田野乡村视野的宽阔腹地。到了后来,这所谓的暂住屋,不仅不因公寓的建妥而拆除,反而开始扩建,这些人也日复一日地安居乐业起来。工人们的子女全部上了附近的公立学校,工人们更以此为据点到附近再找其他的临时工作。工头的老婆和拖油瓶的大女儿,顺便在一块空地角落搭了个早上临时卖烧饼油条的摊子.公寓居民也十分乐于享受这价廉物美的早食,对这个与13俱增扩建的违章建筑丝毫不以为意,甚至非常乡愿地以容人的胸怀自豪。每天在晨光中,西服革履的先生们,拎着公文包,与骑脚踏车的工人们一同出发,他们多半在自行车后座夹上一只布巾打包的铝制饭盒。夕阳西下时分,大家又一道儿踏着酒红的晚霞归来。
  这溜发展迅速的“卫星社区”,光自己人住着不算,每逢星期假日便敲敲打打,不几日便增添出一户新屋,赁租出去。久而久之竟成了这小河流域一个标识明显,纷杂而热闹的违建贫民社区了。
  马玉祥泊车巷口不久,便与工头攀上了交情。随后将他的老婆、两个女儿、锅碗瓢盆铺盖等,分几趟拉进了这个社区,从此成为这出外人部落的一员。
  他的老婆是个不大怎么讲话的女人,也没有太多的表情,每天穿着一袭灰不溜丢的衫裤,里里外外不知忙些什么。说不知她忙些什么,乃是因为不论她大热天下如何汗流浃背,白日晚上如何同苍蝇般进进出出,那问六个榻榻米大的屋子仍旧凌乱邋遢不堪。唯一可以为她脱罪的是她还蒸得一手好馒头。每天不管马玉祥什么时候回来,她都能端出一笼热腾腾的馒头或包子来,揭去褐色竹笼屉上的笼布,将它们白白胖胖地摆满一盘。
  头一回在她亲戚家见面,马玉祥看着她太傻气,很没意思。
  未料,吃饭时候,她一个人挽起袖子,连擀带包要不了好久便是一桌肥美的韭菜饺子。这还不算,末了又捧上一笼热腾腾的白面馒头给他带回家去。如此一星期,马玉祥拉完车回来满身疲惫,坐在板床上边喝白开水边享用馒头,啃到香甜处,忽然一拍大腿若有所悟:那庄肯皮白肉多,岂不跟她蒸的馒头一样受用? 没多久,便急着下聘娶亲了。
  第一年就有了孩子,隔了一年半又是个丫头。这下子马玉祥惨了,每天早晚拉个不停,青春从脚底磨走化成苦力钱,仍旧穷得什么似的。几年下来生活上拉拉杂杂的晦气总搞得他这里那里不顺心,累了烦了他就冲着庄肯发难。
  庄肯,是谁给你取这么个不男不女、不文不武的名字? 庄肯你到底聋了还是哑啦? 你除了蒸几笼馒头你说你还能干什么? 庄肯……庄肯……
  真是的,不知谁给取的这么个像驴似的名字。连杂院里的大人孩子也叫得朗朗上口:你妈庄肯又烧糊了一口锅子。
  今天庄肯上菜场没带菜钱。
  庄肯晒的衣裳又给雨水打湿哕。
  饿了? 去! 跟庄肯要两个馒头! 马玉祥也不以为意。仍旧没节没制地使唤她,反正到时候白胖胖的蒸馒头总还是乖乖端上桌来。
  碰上生意好心情好,马玉祥夏夜里拉完车,在院子里拿凉水冲一个澡,去竹竿上拿一件不知庄肯洗净没的衣裳,这时候他也不去与她计较。拉着一家大小往市街上逛去。要是附近眷村肯放电影,马玉祥便毫不客气拉过去,将车子往后头一摆,全家舒舒服服坐得高高的欣赏电影,惹得别人既羡又妒。还好那时节人还讲究客气厚道,一个三轮车夫带着全家来看不花钱的电影也揩不了什么大油,顶多咕哝两句便算。他给孩子们买茶叶蛋、烤玉米和棉花糖,庄肯不叫买,拦不住了就说:有什么吃头? 花这些钱! 让她也吃,她怎么都不肯。以后只要来得及,孩子们出门不管远足还是什么的,她总要烧上茶叶蛋和玉米,直到两个女孩子大到都可以嫁人了,她还改不了这个习惯。
  马玉祥也曾给她买雪花膏之类的东西,她一样嫌多花了钱:俺不搽这东西,香喷喷让人直打喷嚏! 但是既然买了,庄肯既舍不得给人,又舍不得多用,一回用小指抿一点点,揉搓半天,冬天的早晨搽在脸上有种冷冽刺鼻的桂花香味儿,远远就让人闻见了。不用说,她果然给刺得直打喷嚏。一小罐蝶霜跟着她用了好些年,连同酱油糖醋茶一块搁在厨房的搁板角上,瓶子上久落油灰,凝成脏兮兮的一层锈垢。打开罐儿来,仍旧一股浓香直钻进鼻子。
  说也奇怪,自从马玉祥搬到此地,虽没摆脱掉拉车的担子,但一切似乎逐渐上了轨道。先是他包上顾委员家小儿子接送私立小学的活,后来又因着顾念祖而接送上其他同路线的孩子。
  每天清晨马玉祥先到工头老婆的摊子上喝一碗热豆汁,啃上一套香酥酥的烧饼油条。然后往家带上两个女儿顺道先送去小学,再接了顾念祖和其他的孩子,趁着胃里豆汁的热乎劲儿,飞快地踩着车,总能在升旗以前准时将孩子们送达。整个早上晌午他马不停蹄地从一个地点踩到另一个地点,来来回回跑遍整个台北市的大街小巷。自从换了码头,生意没来由的遽然增添了许多,加上他脚劲足跑得快,不大怎么与人计较价钱,女太太们格外爱搭他的车子,往往中午忙得没法儿回家吃上庄肯蒸的馒头。
  夕阳斜落的时候,私立小学对面美军顾问团分部的几个官兵正举行着降旗典礼,校门13早已麇集着大批三轮车。马玉祥昂然坐在他尘灰仆仆的车座上,在众多擦得雪亮的私家包车当中,毫不显得畏缩。他还是那个蛮不在乎的潇洒劲儿,腰间一条磨得油亮的皮带裹着一身破旧衫裤,过长的头发被晚风极其舒适地吹拂着,整个人浸浴在金红的光色里,他不像拉三轮的车夫,倒像是美国西部片里骑在马上驰骋荒漠的牛仔,以至于顾念祖他们一出来就能从杂沓车堆与众多苦力的车夫中一眼望见他。在等晚到的孩子时,马玉祥还会拿出他的洋文小本子来,逗趣儿地同顾念祖他们念上几句。若是恰巧有美国士兵走过,他就会更得意地说上句:How are you?或是How do you do?之类的招呼话。通常都能得到美国人善意的响应,小朋友们就更乐了。
  不久,马玉祥同顾委员太太熟络起来,顾太太虽是个大家族的太太,但是同马玉祥是小同乡,她又是个不爱搭架子的实落人,时不时便同他聊上几句,马玉祥也不见外的将她当成长辈人信赖。
  有早收工的晚上,马玉祥偶尔顺道去她家坐坐。他总不进屋,顶多到厨房坐着,或拉只板凳往院里去,顾太太照常打着把扇子坐在有扶手的藤椅上,顾念祖同他妹妹也跟着出来听大人闲说话。马玉祥点上一根纸烟,让汗酸浸透的衣裤在习习的晚风里渐次吹干,烟头的那一点火红在黑夜里格外亮眼,照得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异样清楚。总还是那么一抹不大在乎似的笑,又仿佛带着点涩涩自嘲的苦味。
  顾太太劝他:你要是肯自修也能以同等学力参加普考啊。
  我们一个流亡学生的晚辈,自修参加高考,现在马上升科长了。
  你还年轻么。
  什么年轻? 现在说什么都晚啦。成了家,一家大小要吃饭……早知道当年不结婚,怎么苦一个人也都熬下来。
  这些都不必说了,就怕你没这个心,否则什么都还来得及。
  马玉祥还是笑:我现在就只巴望着回老家,别的什么都不想啦。
  你老家是潍县? 日照。海边儿上。
  缠在一旁的顾念祖和他小妹听了,眼睛顿时亮起来:那有很多海滨浴场哕? 哪什么海滨浴场,晒盐! 马玉祥笑道,盐田,见过么? 也洗海澡……
  顾念祖说:我去过苏澳,看过晒盐的。
  小妹急了:怎么不带我去? 那时候你还包尿布,谁带你啊? 小妹气得要打,顾念祖一闪,跑了。两人追着跑进屋去。
  马玉祥自顾自地说:家里是种田的。后来我娘把地卖了,叫我到县城里念书。读到中学,没钱了,就去当兵,跟着部队撤退到台湾。这一蹲,就是多少年……
  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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