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珣一怔,旋又明白过来。
两人从碰面到现在,忽而共同合作,忽而彼此算计,如此交错,往往是前一刻还亲密无间,下一秒就是刀兵相见,如此反复,固然使他们不会再信任对方,但同时,也使他们不可能再保有初始时的锐气和杀机。
不过,心理是一回事,若真有利益当头,做不做则是另一回事。水蝶兰的心肠有那么软弱吗?
两人目光又是一触,水蝶兰冲他眨了眨眼睛:“你这人真没好心,人家醒了好久,为什么还要让她躺在地上?”
李珣神色一滞,却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中,溪边的顾颦儿无声无息地站起,走到了李珣身后,低叫了一声“对不起”。
“不怪妳,若妳能瞒得过百幻蝶仙,我才真要奇怪!”李珣看着她被惊了一跳的可爱表情,笑了一笑,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在自己另一边坐下。
三个人就这么并排坐在山坡上,用幽一雄壮的身形做背景,看着霭霭云气,倒似把那雾隐轩抛在了一边。
但若有人从前面观察,必然会发现,无论是李珣,又或是水蝶兰,投射到那隐隐飞檐上的目光,都是无比的灼热。
天色又暗下去一些,李珣长吁一口气,站起身来道:“我们去吧,到了那里,再谈细节,怎样?”
水蝶兰还没有回答,便看到另一侧顾颦儿像一个影子,随李珣站起,眸光低垂,仍然是沉默不语。这情形,使她啧啧赞叹:“幽魂噬影宗里,有如此厉害的控神之术吗?”
李珣皱了皱眉,不明白她想说什么。但很快的,水蝶兰那妖异的蓝唇便将答案道出:“先前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费心救她,现在知道了─像她这样听话的小狗儿,果然是难得的很。”
水蝶兰的言辞难听是意料中事,但这只当顾颦儿不存在的态度,却实在是太过伤人。
顾颦儿或许在“挚爱”李珣一事上,全无理智可言,但在其它方面,却是不容置疑的聪慧之人。
这句句诛心之言,听在她耳中,瞬间便抹去了她脸上仅存的些许血色。
水蝶兰只当不见,话音只一顿,便轻言浅笑道:“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若我进不来,你,又会怎样?”
顾颦儿的手指关节已给捏成青白色,但李珣没有表示,她也不敢稍有异动。且在内心深处,她也有一线冲动,想知道,她心中的“灵魂”、“支柱”、“唯一”、“神灵”,又会是怎样的说法。
李珣保持着令人绝望的沉默。
顾颦儿看着脚下青翠的草地,双手渐渐松弛下来。早在六十年前,她就已经学会了,如何将绝望转化为醉人的酒。这一点事儿,不会困扰她太久的,不会……
能嗅到他的气息,足够了。
恍惚中,她没有听到李珣是如何回答的,只知道他们已举步向数十里外的雾隐轩前进。
所以,她也浑浑噩噩地跟了上去,耳中断断续续地有话音传入,她也没有太用心去听,直到水蝶兰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当年栖霞与林阁之事,你知道吧。你怎么看?”
顾颦儿心中一奇。
她是知道李珣另一个身分的,也清楚妖凤、林阁与李珣之间的瓜葛,这个看似突如其来的话题,让人忍不住生出好奇心。
李珣则是猛吃一惊,在那么一剎那,李珣差点儿以为水蝶兰看穿了他另一层身分,在出言试探。
他一惊回头,这才发现对方的意思应是很单纯─就像和朋友聊天一样。
李珣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愣了半晌,才说了一句:“这与我何干?”
水蝶兰闻言一笑,神情中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李珣自然有所察觉,他觉得,水蝶兰在说出刚刚那句话时,心态似乎整个不同了,像是有所放松,又似乎有所决断,其中微妙的感觉,怎么也说不清楚。
他心中疑惑,更多的则是谨慎,便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妳什么意思?”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栖霞和林阁为什么会走到一起?”
水蝶兰的意志在这个问题上显得特别强硬,李珣虽然绝不愿意这样空耗精力,但出于稳重的考虑,还是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有感情不就走到一起了?”
“感情?但他们又分开了!”
李珣暗叫一声“老天”,这种幼稚又使他生出极不美好回忆的话题,很快地消融了他的耐心,他颇有些烦躁地道:“没感情了、感情变质了,不就是这样吗?”
他这毫无诚意的回答,反而让水蝶兰十分满意。
冰蓝色的唇瓣一撇,水蝶兰微笑道:“他们以情感维系,不免离散!但若这纽带不是情感,又会怎样?”
李珣“哈”地一声笑,藉此表现出自己极不耐烦的神气,但下一刻,他笑声一停,开始用一种非常奇妙的目光看过去,他终于发觉了,随着对话的进行,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
他仍不明白水蝶兰为什么会扯出以上的话题,在他看来,这与现今的情势没有任何关系,且与水蝶兰的性情,也绝无半点儿交集。
反常即为妖,他心中警戒之心大起。
偏在这时,水蝶兰冲他一笑道:“我对栖霞当年之事很感兴趣,也曾算了一下。你可知道,栖霞与那个叫林阁的,惊天动地的感情,一共持续了多少年?”
“多少?”
“四十三年!”
看着李珣惊讶的模样,水蝶兰笑道:“很吃惊吗?事实便是如此,其实人间男女婚配,差不多也就是这些时间,便都病老故去。其婚配便等若一生,而我等修士、妖魔寿元漫长,四五十年弹指即过,又有不同。”
李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时间,他忘记了先前生出的警觉,极自然地被那遥远的回忆牵扯了进去。
虽然已是六十年过去,就凡人而言,恐怕已经分出今生来世,但天都峰上,枫林流火,凄绝情殇的场景,却仍然占据着他相当一部分记忆。
他记得妖凤深沉而决绝的恨火,记得林阁尖锐又凄厉的悲嚎。
然而,四十三年!这对男女,相恋四十三年,恨却恨了上百年,最终还是生死相见。
世间荒唐之事,莫过于此!
只是,此时听水蝶兰道来,怎么有一股怪怪的味儿呢?联想到她之前更古怪的话,李珣脑子里面似明非明,有些转不过弯儿来。
这个时候,水蝶兰悠悠道:“大家都很清楚,我们彼此之间,怕是要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否则,你知我的根底,我知你的底细,便是不亲自动手作对,只要将这消息公告天下,麻烦也是不少!”
这突然的话题跳跃让李珣很不适应,不过,他必须承认,水蝶兰说了一句实话。他不只一次想到这种可能,而每想一次,他心中的杀机便深重一分,闻言也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水蝶兰看他的表情,“咭”声一笑,身子前倾,略凑近了些,声音则压得更低:“我有个主意,考虑一下,你……会娶我吗?”
李珣猛地呛了口气,还没顺过来,下一刻,水蝶兰身形一缩,直撞进他怀里去。
“中计!”
李珣本能地想到了这一点,他想出手抗拒,只是水蝶兰这一下蓄谋已久,层层变化,都已经想得通透。李珣的手刚伸出来,便被架开,同时胸口上一麻,已被水蝶兰印了一掌。
李珣暴怒,没想到他处处提防,还是被水蝶兰窥着了机会,先下了手。
他也不多想,早已在脑中计算千百遍的手段立时施出,身后幽一虎吼一声,元气震荡间,水蝶兰得手后急退的身形便古怪地一窒,紧接着,顾颦儿出现在她身后,化掌为剑,朝向颈后斩下。
水蝶兰的状态很是奇怪,对顾颦儿的攻击竟然反应不及,只是高声叫道:“停下!”
“住手!”
这次开口的是李珣,出乎他的意料,水蝶兰这一掌却不重,一沾便退,只是胸口气血微窒,半分伤害也无。
然而,李珣分明感觉到,循着这记掌力,似乎有什么异物渗入了他体内!
这渗入体内的异物实在古怪,虽说他受内伤在先,受毒创在后,五内皆虚,远远比不上巅峰之时,但自从刚刚血魇吸毒之后,幽明阴火流转间便再无窒碍。
照理说,便是“赤血乱”那样的剧毒,一时半刻也攻不进来才是。
可是这异物却像是有生命一般,在他体内上下游动,每每避过阴火正锋,又逐分吸取些许的零渣碎末。
到了后来,这异物竟然质性一变,与李珣体内幽明阴火合为一处,无分彼此,旋又放射出千万条细密气机,渗入他血脉骨络之中,与他周身联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妖异之处,令人心头生寒。
想到水蝶兰万年积累下来的名声,任李珣如何自信,也不敢轻率行事,便顺着水蝶兰的语气,紧急叫停,随即又低吼道:“这是什么鬼玩意!”
水蝶兰长吁出一口气,表现出刚从鬼门关前走一圈儿的模样。
她纤手自胸口拂过,似是抚心压惊,只是,很快的,她脸上便灿然一笑道:“是蛊啊!”
“蛊?”
想到关于这种妖异生灵的种种传闻,又记起数日前水蝶兰展现出在蛊术上的惊人造诣,李珣又被震了一下,但很快就冷静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水蝶兰的脸蛋儿,无视她巧笑倩兮的美态,森然道:“妳什么意思?”
“很简单,保命!”
水蝶兰无视后面的手刀,略整了一下仪容,这才悠然道:“你这一手真漂亮!先前还当你是好心,暂时封住血魇,其实却是暗动手脚……想来,若我刚刚真的下手偷袭,此时的情形怕是更不堪了吧?便是我不动手,你又会在什么时候用这一招呢?”
李珣森然一笑,来个默认。
水蝶兰同样一笑道:“所以,你我彼此彼此。甚至于,我放蛊,仅是自保,比你这”谋财害命“的算计,还要宽厚得多。
而且,说是放蛊,也不确切,其实,我只是想和你结个盟誓,以各保平安,仅此而已!“
“盟誓?”
“不错,蛊成于五毒之属,化于心血之内,堪称是天底下最懂人心思的小生灵,自然也是结盟立誓的最佳介质。而我下的蛊名为”誓蛊“,你也可以叫牠”同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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