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地老天荒……
第十三章
那一晚,余长文做着莫名其妙的梦,一会儿是宋涛的魂儿来拉他,要与他一起
去天国,说天国的音乐会盛大而正规,他飘飞到云彩深处,果然名不虚传,出席的
都是音乐史上彪炳千秋的各位大师,对唱的他不熟悉,但古典作曲家齐整整地并坐
一堂,他却知道好几位,其中有德彪西、莫扎特、贝多芬、肖邦、维尔姆斯、瓦格
纳、斯特劳斯、普拉姆斯等等,创作出伟大的《天鹅湖》音乐的俄罗斯天才作曲家
的名字他一时记不起了,但四只由美丽的西洋少女扮演的小天鹅敛翅垂首羞涩地坐
在他身旁,让他的心像飘过了一根羽毛那么轻柔舒坦。对,是柴可夫斯基,《天鹅
湖》的大作曲家是柴可夫斯基呀!
接下来梦到梅佳丽,梅佳丽拉着他的手臂嘤嘤哭泣,要他到灯红酒绿的大都会
去,他高傲地将她一拨,梅佳丽打着旋儿独自飞走了。
然后赵晶偎在他身旁,他叫她站在他的掌心,他吹一口气,赵晶竟像小玩偶一
样滴溜溜地转起来,他看得入神时,赵晶却不见了,袁馆长的圆圆的脸对着他,问
他赞助的事到底如何了,再不拉到钱,北山之秋音乐会恐怕是要泡汤了。
“起来起来,”袁馆长大声催促,“我们是一个馆的,我要是办不成这届音乐
会,你脸上也不可能有光。起来!”
他揉揉眼睛醒来,果然听到门被拍得砰砰响,袁馆长的声音招呼着他的名字,
“小余,小余,你看看都几点了,你是不是还在睡觉?”
他抬起手腕,表针指着上午11点3分。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体。昨晚设脱衣,
省去了早上收拾打扮的麻烦,他拉开门,袁馆长脸上带着惊讶。
“到处找你不在,也没人看见你出夫子庙,我就估计你在家。”袁馆长突然放
低嗓门,“问你一件事。”
“问。”他很干脆。
“有人今早看见梅佳丽在长途车站,怎么了你,她昨晚回来,一早就走了?”
余长文拉长了脸:“两口子的事,有必要给你汇报吗?”
“不是,”袁馆长嘴角牵出两缕笑纹,“走就走吧,确实只是你们的事,我是
奇怪,怎么你没去送送她。”他的笑越发丰厚,深怕得罪了余长文。
“你有意见?”余长文一个钉子一个眼,本不想这样,脑袋仍然管不住嘴巴,
“是你家的程师母派你来的?”
“小余,”袁馆长不笑了,“你以为我和程芸穿一条裤子的呀?才不。咱们男
人的事咱们男人知道。好了不说题外话了,”他挥挥手,赶开关于程芸和梅佳丽,
“今天上午全馆开会,你不在,现在会散了,我是来给你个别传达传达精神。拉赞
助的事,说小了,是个人能力问题,说大了,是支持不支持精神文明建设的态度,
馆里决定发起第二次拉款高潮。马胖那里黄了,我正在找机会向董县长汇报,董县
长与他熟,我肯定董县长还摆不平他!当然也不能只靠马胖,缺了马胖,就从别的
猪胖牛胖身上想办法。你呢,还是和傅老师一个组,你们两人谈得来,你的领导水
平也高。还有小张,当你们的马仔。”
余长文忽然想笑,这老袁,哄着鸭子上架。“小张比我和傅老师都行,”他信
口雌黄,“我和傅老师当她的马仔差不多。”
袁馆长放心了:“谁当谁的马仔你们自己定,总之弄到钱第一。小余,我就指
望你这个组了。”
“王局长那里呢?他们局里就不管了?”
“管也管不了啊,我隔天就往局里和王华鹏家里跑一次,局里那个穷摊子你也
知道,改造几个馆的宿舍没钱,改造电影院没钱,修缮图书馆没钱,博物馆的汉碑
保护没钱,连王华鹏前天到省里开全省文化工作会议,来回差旅费听说都还是自己
先垫着。我们山区小县,穷啊,哪像省里和沿海,那些搞文化的腕儿星儿——哎,
你们梅佳丽,是不是发财了,有钱的话,叫她也赞助点儿,好歹总是我们北山县出
去的嘛。”
余长文咄一声:“等着吧,你以为她的钱好挣,她一个女人家,人生地不熟的,
一个人在省城,说不定还受人欺负……”他卡住了。我怎么知道她受不受欺负,说
不定许多男人捧着她,她的钞票多得每晚用它们擦皮鞋,我凭什么为她辩护。“普
天下劳动人民都解放了的时候,”他又换成调侃的语气,“看她能不能拿出一点来
解救我们。”
“那就自己努力吧,”袁馆长忽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想到你的好朋友宋涛,
你就会拉到钱。”
袁馆长走了,余长文复又倒到床上。袁馆长最后那句话在头脑中盘桓不去。想
到宋涛,想到宋涛的夙愿,北山之秋音乐会就非搞起来不可,搞起来的前提是什么,
是钱,钱从哪里来,拉,讨,伸手求。
这一切都变得非常必须了,因为,有个死去的宋涛。
余长文从床上一跃而起,他下定决心,等下午上班时就找傅老师商量,安排下
一个拉赞助的目标。
转过偏殿西南角,就是傅老师家居住的那一排平房。
这时是下午3点多,天色是一望万际的晴朗,那个门前有一畦小花园的家是袁馆
长住的,袁馆长没事时爱把一些木本植物扭成奇形怪状的盆景,听说袁馆长与黄县
长交情很厚,就是因为董县长喜欢袁馆长给他送的盆景,有了几个盆景开道,还愁
董县长不帮着文化馆把一个小小马胖摆平?
余长文噗嗤一笑,赶开面对小花圃的自由联想。我他妈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呢,人家袁馆长与董县长互赠自制盆景,那是艺术交流,很高尚很高雅的官方活动。
他的视线再看向小花圃,现在由于太阳的毒辣,花园里的植物都被晒蔫了叶片,
那些乱堆放的瓦钵瓦盆在阳光下也似粉捏的一般,有两个已裂出了明显的大口。其
余的家门外每户一个煤炉,夫子庙的房子,古人修造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现代化家
庭应该必备的厕所和厨房,因此人们炒菜煮饭都必须到屋檐下的走廊上来。
此时每家的屋门都上着锁,静悄悄的,上班的人都走了,放了暑假的孩子也集
伙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余长文一间一间地走过,着着百余年时间里被岁月侵蚀得破
旧苍老的庙房,心里生起一股不着边际的苍凉。
他先前去馆里的办公室,没看见傅老师,会计陈大姐说大概都去拉赞助了。余
长文知道傅老师不会,傅老师没有自己和小张一路,是绝对不愿意丢下脸面一个人
去什么单位讨饭的。他决定到傅老师家里去找,十有八、九,傅老师是在那架破风
琴前画他的豆芽脚脚。
第五间房子就是傅老师的家了,他伫立脚步,正要举手敲门,门自己呀地一声
打开,一个头发不整、嘴脸无赖的男子钻出来,看见余长文,无所谓地横一眼。余
长文正惊异,傅老师紧跟着在后面走出,看见余长文,反倒吓得一个激灵。
“你你,小余……”傅老师在自己家门口很反常,倒像是偷了东西从别人家出
来撞上了公安。
那个无赖男子却不惊诧,回头向傅老师打个招呼,“老傅,我走了,就照你说
的办。”
急得傅老师一迭连声地叮嘱,“你小声点,小声点呀。”
那人油里油气地一笑,转过前面花圃,不见了影子。
余长文深深地打量傅老师:“傅老师,你加入了苏联克格勃?”
傅老师脸上真就露出干特务工作的神秘,一把将余长文拉进门,关上,喘匀了
气,指指凳子让余长文坐下,才说:“我本来把他送走,就要去找你的,你正好来
了。”
“那人是谁?”余长文问,“贼眉鼠眼的人
“是,”傅老师同意,“就是贼眉鼠眼,捣腾狗买卖的,大名鼎鼎的常老五。”
“哦?”余长文询问地睁大了眼睛。
傅老师于是絮絮叨叨地讲起来,由此,余长文的灵魂又受到一次小小的震动。
说起来,傅老师对袁馆长是最有愧的,他觉得北山之秋音乐会若发生危机,全
是因为自己得罪了马胖,使一次最大数额的赞助款失之交臂。
是他,让那次马胖的捐款活动流于破产,是他,给馆里和音乐会带来了麻烦。
那天下班回家,看着老婆吴庆玉小心地给北京犬打扇降温,小心地给它洗澡揩
汗,一个犯罪般的念头忽地在他脑中升起,他浑身一抖,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傅花是吴吴庆玉的命根子,吴庆玉欣喜地向他报告说,狗东西终于怀孕了,只要四
个月后下它三五个狗急子,拿到省城的狗市上一卖,一条狗儿子两三千元,三五条
狗儿子就是万把块钱啊。
“况且傅花可以像个英雄母亲似地,”吴庆玉抑制不住兴奋向他数说,“年年
月月生下去,这小家庭不就奔了小康了吗?”
但那晚睡觉时,傅老师始终在床上翻来覆去,另一些景像飘人眼帘,遮盖了对
吴庆玉的理解。傅老师看到了文革前他就读的音乐学院,看到了在小县城一干28年
的默默无闻,说起来是搞文化艺术的单位,连一架作曲用的钢琴都买不起,他已经
作了几百首歌曲,想挑选二十首精华的出来搞个人作品演唱会,就是没有钱请乐队
请演员,租场地制布景。人啊,爱上了一行,也只干得来这行,却没办个交待就忽
然步入老境,想一想就多么的让人发恨,恨谁呢?恨王八蛋钱!钱与音乐比起来,
音乐才是他的命根子,为了北山之秋音乐会,全馆人已累了两个月,他自己也组织
了一个老年合唱队,把县级各单位的离、退休精华人员拢在一起,每星期一、三、
五的下午在夫子庙大殿的台阶前练习合唱,要在音乐会上一展风采。当然,有了狗
就有了以后的家庭财政好转,但若没有音乐会,好转也是白费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