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爷就一直资助我们,一直到现在,他说让我念完大学再去国外深造。十二月,他到北京开会,我去宾馆看他。他突然说,在香港买到一本书,是一个叫斯卫的人写的。一看作者简介,原名叫卫立文。想起你外婆最后和我见面的时候,说已经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叫卫立文,说他是一个文化人,写过作品,笔名叫斯卫。又说,以后如果国共两边彻底闹翻,我们就不能来往了,就当我们之间谁也没有谁。那是四七年,是我和你外婆最后一次见面。八四年那次,知道你外婆早就和你外公离婚,没想到一二十年后,又看见了他的书。
见卫老师父女俩情绪平和了一些,赵姨就让大家吃点东西,喝喝茶。
卫老师问女儿,现在在干什么?
女儿说,没念到书,中学毕业以后,继父当时在商业局,就到他们下面一家百货公司当营业员。八七年,那家商店垮了,那时继父已去世了几年,方亚才三四岁。后来舅舅知道了,资助了一些钱,一部分留给孩子念书,一部分用来开了一家旅游品店,还做过餐饮,好好坏坏的,一直撑到现在。现在身体也不行了,生意也不好做了,可以糊个口吧。倒是方亚,能够把书读成这样,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想,真是老天有眼呢。
卫老师问,方亚她父亲呢?
女儿说,方亚一岁多的时候,就离掉了。离了以后,他也从来没管过孩子,现在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卫老师说,没有再成个家啊?
女儿说,哪有这个心思呢,再说,拖着个孩子。
赵姨就问方亚学的什么专业。
方亚说,哲学。
毛子一惊,抢着说,如今小丫头主动选择哲学专业的,像外星人一样稀罕啊。
卫老师说,你看,你在这儿一下就碰上两个半同行。
方亚问,哪两个半啊?
卫老师指指毛子说,这个,哲学所研究员。指指达摩说,这个,民间哲学家,货真价实的。又指指自己说,这个算半个,当年读书,也是读的哲学系。你就知道,有一天会遇见你的同行你的老外公啊?
方亚说,见到您以后,我就觉得面熟,我记起来,我真的几次做梦梦见过您。
方虹宜说,这孩子真会说话。她从小就爱胡思乱想。
方亚说,真的,读高中的时候,就做过这个梦。
看一次血淋淋的手术(1)
卫老师终于开始笑了,说,我在你的梦里对你说,我是你外公?
方亚说,没有,但是我心里感觉到,这个人是我外公。
卫老师高兴地说,我是宁可信其有啊。我跟你说,那是我在想你们,就走到了你的梦里。
方虹宜说,这孩子就喜欢读书,什么书都读。其实,家里没什么人读书,也没有什么书,就到处去找。
卫老师说,那也是我在梦里教她的。
方虹宜说,七八岁的时候,还偷过人家的书。
方亚说,那是向人家借人家不借才拿走的。
方虹宜说,反正人家妈妈找到家里来了。倒是上课的那些书,也没见她怎么用功,可是考试总是很好。省了我不少心。开始我还着急。
看着渐渐聊得平和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达摩就说,我们出去吃饭,边吃边聊。
方虹宜有些腼腆地说,我们带来了一点新疆的风味食品,我来给你们做吧。我很小就做饭了,后来开餐馆,成天都做。这次来,我想,一定要为您和赵姨好好做一餐饭,算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孝敬你们。
方亚也说,妈妈做的东西可好吃了,比外面的好。
卫老师说,好好好,这辈子终于吃上女儿做的饭了。
赵姨一想,说,那也好,我给你打打下手,让你爸尝一下女儿的手艺。八十多年,第一次享享女儿的福,是吧?
赵姨便领了女儿到厨房,看她需要用些什么器具和调料。
至此,一次世纪相会,总算将最艰难的一段度过去了,达摩几个都松了一口气。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在缓缓讲述中,那焚心煮骨的痛楚渐渐释放出来,卫老师数次长叹,仿佛将郁积半生的陈疾也吐了出来一样。
茹嫣第一次听一个如此真切的大悲剧,心里一直隐隐颤抖着,像看一次血淋淋的手术。
不一会儿,方虹宜就利利索索地开始上菜了。
大西北天高地阔,吃食也特别的豪迈夸张,第一道菜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手抓羊肉,卫老师家没有大菜盘,便用了赵姨平日里和面的小盆,满满当当堆得如小山一样端上来,这些人中,除了毛子在北京的新疆饭馆吃过,其余只是耳闻,没有见过。那羊肉朴素极了,白白净净,带着骨头,一块块足有冰棍大小,没有任何花哨,看起来,好像还只是半成品,只在一边配了两碟椒盐和生蒜。然后又是大盘沙湾鸡,这一盘倒是浓艳无比,绿的香菜,红的辣椒,黄的孜然,强烈的辛辣味,让人闻着就兴奋了。一时间,屋子里就弥漫开了大西北游牧部落的粗犷气息,羊肉是昨天就煮好的,加水热了一道。方虹宜说,可惜那原汤不好带来,加了调料,再喝那汤,就有味道了。
两盆菜,那份量已经相当平日一桌。接着又上了米肠子、油塔子和一张金黄的大馕,大馕没切,方虹宜说,馕是要自己用手掰了吃的。赵姨直说够了够了,让方虹宜快快入席。
众人纷纷洗手,达摩等不得了,先就抓了一块羊肉蘸上椒盐嚼了起来,接着就喊,大美!大美啊!这才是羊肉呢。见达摩此等馋相,茹嫣也抓了一块吃起来。茹嫣平日并不吃这些腥膻物,但现在,入口之后,不但未觉不适,却有一种特别亲近的感觉,想着自己的祖先,戎马倥偬间,燃起篝火,架上锅罐,吃的就是这样朴素又大美的肉块,就浮想联翩起来。
方虹宜说,还带了一瓶新疆特曲来,不知道大家喝不喝酒的?毛子几个就说,喝啊,大喜日子哪有不喝酒的。
方虹宜就去开了酒瓶,给每人斟上一小盅,自己却拿了一只大杯,哗哗倒满,走到卫老师跟前,叫了一声,爸,敬您了。一路上,就想着醉这么一回……说完,咕咚咕咚就喝尽了。
卫老师不喝酒的,此刻也将那一小盅酒往喉咙里倒了进去。
大家纷纷起立,为卫老师祖孙三代的团聚庆贺祝福。
卫老师说,一场悲剧,半个世纪,祖孙三代,两次被撕扯得伤心裂肺。要不是你这次来,我可能要永生永世错怪你妈了。当初,她带了你们兄妹两个——一个三岁,一个一岁,远走他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心里真是将她痛恨到极点,觉得这是个人世间最无情义的冷血女人了。现在想来,她当时也是恐惧到了极点,感到了倾巢之难就要到来,衔了两只雏鸟匆匆逃命,逃得越远越好,宁愿背上种种骂名。她的苦楚,不比我更轻。唉,最后还是难逃一死,又死得那样惨烈。从何说起,从何说起啊!
方虹宜说,七九年,给妈妈平反,大家才知道,妈妈是四○年就参加了新四军的老革命,资格比他们教育局长还老。
卫老师说,现在想想,你妈这一生,干过什么坏事恶事啊,须得她付出如此代价?可以说的,一个是三青团,一个是隐瞒了你舅舅。前者是人生经历中的一次选择,况且是国共合作当中。至于你舅舅的事,如果没有那种封建的株连歧视政策,一个在前线上救护伤兵连死都不怕的人,犯得着担这么大的风险,承受这么大的心理压力隐瞒这件事吗?
方虹宜说,八四年舅舅第一次回国,那时候他已经是台湾学界的名人了,对台湾当局也有影响。我们这边,上上下下都把他奉为上宾,我们也成为台属,享受一些待遇,每年台联开会,也叫我去坐坐。我想,妈妈干了那么多年革命,我都没有沾上一点儿光呢。舅舅来看我们的时候说,没想到你妈妈为我而死。
卫老师又要了一点酒,说,这杯酒,算祭奠你妈妈吧。
毕竟是西北女子,又做了多年商贸餐饮,方虹宜一杯烈酒下肚,竟无醉意,只是话语多了,动作大了,她又为自己倒上一点,和父亲一起喝了。
茹嫣和方亚坐在一起,他们说话的间隙里,两人就低声私语几句。
茹嫣问方亚,你怎么想到读哲学?
方亚说,可能是我们家那种气氛,有一种哲学意味。
茹嫣问,什么气氛?
方亚说,我很小就感觉到,我们家有一种诡秘的气氛,似乎背后有什么东西,有我没有察觉到的隐秘。许多事情,找不到来龙去脉,你想弄清楚它,这就和哲学有关了吧?
她又笑笑,好奇,一条路通往自然科学,另一条路往往通向哲学。
茹嫣问,毕业后想干什么?
方亚说,想读心理学,想到哈佛去读心理学,然后回来做中国的心理学研究。刚才听他们说那些往事,我这种想法就更强烈了。
达摩问卫老师,当年方虹宜她母亲出走之前,给您留下过信啊便条什么的没有?
看一次血淋淋的手术(2)
卫老师说,什么都没有。家里凡是和我有点关系的东西,都毁得干干净净了,倒是一些还值点钱的,都还在,没带走,也没变卖。照相机啊,手表啊,衣物啊,我收藏的一些字画啊,还有一房当时很好的家具,都在。后来,我发配到乡下劳改之后,房子被人占了,这些东西也不知去向。最可惜的是我的那些书,都没有了。我那两张照片,是放在我的一件衣服口袋里,我出差的时候随身带的。我想那个时候,钱财对于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她只剩下恐惧。
卫老师长叹一声说,恐惧,恐惧……一个民族,苦不怕,难不怕,饥不怕,寒不怕,如果人人心中都有某种莫名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便是今天,吃好了,穿暖了,那心中的恐惧却远远没有消失掉。穷有穷的恐惧,富有富的恐惧,贱民有贱民的恐惧,权贵有权贵的恐惧,写文章的有写文章的恐惧,连读文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