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古五帝三王不散之精英,铸成一个孔子,馀者犹成颜、曾以下诸贤至思、孟,而天地纯粹之气索然一空矣。春秋战国君臣之不肖也宜哉!后乎此者无圣人出焉。靳孔、孟诸贤之精英,而未尽泄与!
周子谓:“圣可学乎?曰无欲。”愚谓圣人不能无欲,七情中合下有欲。孔子曰己欲立欲达。孟子有云:“广土众民,君子欲之。”天欲不可无,人欲不可有。天欲,公也;人欲,私也。周子云“圣无欲”,愚云:“不如圣无私。”此二字者,三氏之所以异也。
圣人没自家底见识。
对境忘情,犹分彼我,圣人可能入尘不染,则境我为一矣。而浑然无点染,所谓“入水不溺,入火不焚”,非圣人之至者不能也。若尘为我役,化而为一,则天矣。
圣人学问只是人定胜天。
圣人之私,公;众人之公,私。
圣人无夜气。
“衣锦尚絅”,自是学者作用,圣人无尚。
圣王不必天而必我,我之天定而天之天随之。
生知之圣人不长进。
学问到孔子地位才算得个通,通之外无学问矣。
圣人尝自视不如人,故天下无有如圣者,非圣人之过虚也,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其一才一智未必皆出圣人下也。以圣人无所不能,岂无一毫之未至;以众人之无所能,岂无一见之独精。以独精补未至,固圣人之所乐取也。此圣人之心日歉然不自满足,日汲汲然不已于取善也。
圣人不示人以难法,其所行者,天下万世之可能者也;其所言者,天下万世之可知者也。非圣人贬以徇人也,圣人虽欲行其所不能,言其所不知,而不可得也。道本如是,其易知易从也。
品藻
独处看不破,忽处看不破,劳倦时看不破,急遽仓卒时看不破,惊忧骤感时看不破,重大独当时看不破,吾必以为圣人。
圣人做出来都是德性,贤人做出来都是气质,众人做出来都是习俗,小人做出来都是私欲。
汉儒杂道,宋儒隘道。宋儒自有宋儒局面,学者若入道,且休着宋儒横其胸中,只读六经四书而体玩之,久久胸次自是不同。若看宋儒,先看濂溪、明道。
一种人难悦亦难事,只是度量褊狭,不失为君子;一种人易事亦易悦,这是贪污软弱,不失为小人。
为小人所荐者,辱也;为君子所弃者,耻也。
小人有恁一副邪心肠,便有一段邪见识;有一段邪见识,便有一段邪议论;有一段邪议论,便引一项邪朋党,做出一番邪举动。其议论也,援引附会,尽成一家之言,攻之则圆转迁就而本可破;其举动也,借善攻善,匿恶济恶,善为骑墙之计,击之则疑似牵缠而不可断。此小人之尤,而借君子之迹者也。
此藉君子之名,而济小人之私者也。亡国败家,端是斯人。
明白小人,刚戾小人,这都不足恨。所以易恶阴柔阳只是一个,惟阴险伏而多瑞,变幻而莫测,驳杂而疑似,譬之光天化日,黑白分明,人所共见,暗室晦夜,多少埋伏,多少类象,此阴阳之所以别也。虞廷黜陟,惟曰幽明,其以是夫?
富于道德者不矜事功,犹矜事功,道德不足也;富于心得者不矜闻见,犹矜获见,心得不足也。文艺自多浮薄之心也,富贵自雄,卑陋之见也。此二人者,皆可怜也,而雄富贵者更不数于丈夫。行彼其冬烘盛大之态,皆君子之所欲呕者也。而彼且志骄意得,可鄙孰甚焉?
士君子在尘世中,摆脱得开,不为所束缚;摆脱得净,不为所污蔑,此之谓天挺人豪。
藏名远利,夙夜汲汲乎实行者,圣人也。为名修,为利劝,夙夜汲汲乎实行者,贤人也。不占名标,不寻利孔,气昏志惰,荒德废业者,众人也。炫虚名,渔实利,而内存狡狯之心,阴为鸟兽之行者,盗贼也。
圈子里干实事,贤者可能;圈子外干大事非豪杰不能。或曰:“圈子外可干乎?”曰:“世俗所谓圈子外,乃圣贤所谓性分内也。人守一官,官求一称,内外皆若人焉,天下可庶几矣,所谓圈子内干实事者也。心切忧世,志在匡时,苟利天下,文法所不能拘,苟计成功,形迹所不必避,则圈子外干大事者也。
识高千古,虑周六合,挽末世之颓风,还先王之雅道,使海内复尝秦汉以前之滋味,则又圈子以上人矣。世有斯人乎?吾将与之共流涕矣。乃若硁硁狃众见,惴惴循弊规,威仪文辞,灿然可观,勤慎谦默,居然寡过,是人也,但可为高官耳,世道奚赖焉?
达人落叶穷通,浮云生死;高士睥睨古今,玩弄六合;圣人古今一息,万物一身;众人尘弃天真,腥集世味。
阳君子取祸,阴君子独免;阳小人取祸,阴小人得福。阳君子刚正直方,阴君于柔嘉温厚;阳小人暴庆放肆,阴小人奸回智巧。
古今士率有三品:上士不好名,中士好名,下士不知好名。
上士宜道德,中士重功名,下士重辞章,斗筲之人重富贵。
人流品格,以君子小人定之,大率有九等,有君子中君子,才全德备,无往不宜者也。有君子,优于德而短于才者也。有善人,恂雅温朴,仅足自守,识见虽正,而不能自决,躬行虽力,而不能自保。有众人,才德识见俱无足取,与世浮沉,趋利避害,禄禄风俗中无自表异。有小人,偏气邪心,惟己私是殖,苟得所欲,亦不害物。有小人中小人,贪残阴狠,恣意所极,而才足以济之,敛怨怙终,无所顾忌。外有似小人之君子,高峻奇绝,不就俗检,然规模弘远,小疵常类,不足以病之。有似君子之小人,老诈浓文,善藏巧借,为天下之大恶,占天下之大名,事幸不败当时,后世皆为所欺而竞不知者。有君子小人之间,行亦近正而偏,语亦近道而杂,学圆通便近于俗,尚古朴则入于腐,宽便姑息,严便猛鸷。是人也,有君子之心,有小人之过者也,每至害道,学者成之。
有俗检,有礼检。有通达,有放达。君子通达于礼检之中,骚士放达于俗检之外。世之无识者,专以小节细行定人品,大可笑也。
上才为而不为,中才只见有为,下才一无所为。
心术平易,制行诚直,语言疏爽,文章明达,其人必君子也。心术微暖,制行诡秘,语言吞吐,文章晦涩,其人亦可知矣。
有过不害为君子,无过可指底,真则圣人,伪则大奸,非乡愿之媚世,则小人之欺世也。
从欲则如附膻,见道则若嚼蜡,此下愚之极者也。
有涵养人心思极细,虽应仓卒,而胸中依然暇豫,自无粗疏之病。心粗便是学不济处。
功业之士,清虚者以为粗才,不知尧、舜、禹、汤、臯、夔、稷、契功业乎?清虚乎?饱食暖衣而工骚墨之事,话玄虚之理,谓勤政事者为俗吏,谓工农桑者为鄙夫,此敝化之民也,尧、舜之世无之。
观人括以五品:高、正、杂、庸、下。独行奇识曰高品,贤智者流。择中有执曰正品,圣贤者流。有善有过曰杂品,劝惩可用。无短无长曰庸品,无益世用。邪伪二种曰下品,慎无用之。
气节信不过人,有出一时之感慨,则小人能为君子之事;有出于一念之剽窃,则小人能盗君子之名。亦有初念甚力,久而屈其雅操,当危能奋安而丧其平生者,此皆不自涵养中来。
若圣贤学问,至死更无破绽。
无根本底气节,如酒汉殴人,醉时勇,醒时索然无分毫气力。无学问底识见,如庖人炀灶,面前明,背后左右无一些照顾,而无知者赏其一时,惑其一偏,每击节叹服,信以终身。
吁!难言也。
众恶必察,是仁者之心。不仁者闻人之恶,喜谈乐道。疏薄者闻人之恶,深信不疑。惟长者知恶名易以污人,而作恶者之好为诬善也,既察为人所恶者何人,又察言者何心,又察致恶者何由,耐心留意,独得其真,果在位也,则信任不疑,果不在位也,则举辟无贰,果如人所中伤也,则扶救必力。呜呼!
此道不明久矣。
党锢诸君,只是褊浅无度量。身当浊世,自处清流,譬之泾渭,不言自别。正当遵海滨而处,以待天下之清也,却乃名检自负,气节相高,志满意得,卑视一世而践踏之,讥谤权势而狗彘之,使人畏忌奉承愈炽愈骄,积津要之怒,溃权势之毒,一朝而成载胥之凶,其死不足惜也。《诗》称“明哲保身”,孔称“默足有容,免于刑戮”,岂贵货清市直,甘鼎镬如饴哉?申、陈二子,得之郭林宗几矣。顾厨俊及吾道中之罪人也,仅愈于卑污耳。若张俭则又李膺、范滂之罪人,可诛也夫!
问:“严子陵何如?”曰:“富贵利达之世不可无此种高人,但朋友不得加于君臣之上。五臣与舜同僚友,今日比肩,明日北面而臣之,何害其为圣人?若有用世之才,抱忧世之志,朋时之所讲求,正欲大行,竟施以康,天下孰君孰臣,正不必尔。
如欲远引高蹈,何处不可藏身,便不见光武也得,既见矣,犹友视帝,而加足其腹焉,恐道理不当如是,若光武者则大矣。
见是贤者,就着意回护,虽有过差,都向好边替他想;见是不贤者,就着意搜索,虽有偏长,都向恶边替他想,自宋儒以来率坐此失。大叚都是个偏识见,所谓好而不知其恶,恶而不知其美者。惟圣人便无此失,只是此心虚平。
蕴藉之士深沉,负荷之士弘重,斡旋之士圆通,康济之士精敏。反是皆凡才也,即聪明辩博无补焉。
君子之交怕激,小人之交怕合。斯二者,祸人之国,其罪均也。
圣人把得定理,把不得定势。是非,理也。成败,势也。
有势不可为而犹为之者,惟其理而已。知此则三仁可与五臣比事功,孔子可与尧、舜较政治。
未试于火,皆纯金也。未试于事,皆完人也。惟圣人无往而不可。下圣人一等皆有所不足,皆可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