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女孩的教养与男孩的教养虽无本质之别,却有细节之差。在家中她比兄弟受更多约束,有更多责任加在她的头上——虽然也有让男孩照看孩子的——而在礼品与关心的分享中她始终只得小头。她也不发男孩特有的脾气。但就一个亚洲小姑娘而言,她是极为自由的,她穿着 鲜艳的红衣服,在街上与男孩一起玩耍,她还会同男孩打架,并常常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在幼儿时也“不知耻辱”。在六岁至九岁之间,她几乎与兄弟们经历大体相同的人生而逐渐懂得对“社会”的责任。九岁时学校中的年级分成男班和女班,男孩子们极为重视男孩子们之间新的团结。他们把女孩子排斥在外,并不愿让人看到他们同女孩子谈话。女孩子也受到母亲的告诫同男孩交往是不合礼仪的。据说这种岁数的女孩变得沉闷孤僻,不易教育。日本妇女说这是“儿童嬉戏”的结束。女孩子的幼年期在遭到男孩子的排斥之时结束。在此以后的许多许多年里,除了“加倍‘自重’”外,别无其他供她们走的道路。这个教训在她们订婚和出嫁以后仍然一直继续下去。
然而,当男孩学习“自重”和对社会的“义理”时,他们还没有学到日本成年男子必须担负的全部责任。日本人说,“男孩子从10岁起学习对名誉‘义理’”。他们的意思当然是让男孩子认识到对侮辱表示愤恨是一种德行。他们还必须学习各种规则:在何种场合直接攻击对手,在何种场合运用间接手段来洗刷污名。我并不认为他们的意思是说男孩必须学习在遭到侮辱时攻击对手。男孩子既然在幼年时期就被允许对母亲大胆寻衅,既然已用斗争方式与同岁伙伴解决了各种各样的诽谤和反驳,10岁时就几乎不必再学习攻击了。当十几岁的少年必须服从对名誉的“义理”的规约时,这种规约把他们的攻击导入公认的模式,并向他们提供处置它的特定方式。正如前面所述,日本人常常把攻击转向自己,以此来取代本会对他人施加的暴力,甚至学童也不例外。
Section 5
对在六年小学后继续升学的少年——约占人口的15%,但在男性人口中的比例还要高一些——来说,当他们面临中学入学考试的激烈竞争和每个学生在每门科目中的名次竞争时,他们必须尽对名誉的“义理”的时候也就来临了。他们不是在逐渐积累了经验之后才面临这种竞争的,因为在小学和家里,是尽可能地避免竞争的,所以竞争几乎并不存在。由于这是突然面临的全新经验,所以竞争也就变得激烈而又令人担心。对名次的竞争和对偏袒的怀疑十分普遍。但是,在日本人的回忆中,往往大谈特谈的不是竞争,而是中学高年级学生虐待低年级学生的习惯。中学高年级学生随意差遣低年级学生,并以各种方式戏弄他们。他们叫低年级学生作愚蠢屈辱的表演。遭到这种虐待的低年级学生十有八九抱有巨大的愤恨,因为日本的少年并不是以开玩笑的态度看待这种事情的。一个被迫拜伏在高年级学生面前或被迫于一些下贱差使的低年级学生会憎恨虐待他的人,并会图谋报复。由于不能当场报复,他们更加热衷于报复。报复是对名誉的“义理”,他认为这是德行。有时他通过家庭的门路,能使虐待者在若干年后从某一工作中被解雇。有时他练习柔术或剑术,当他们两人都离开学校后就在大街上公开羞辱曾虐待过他的人。但是除非他有朝一日拉平比分,否则他总有一种“某事未了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正是日本人雪恨的核心。
那些不升学的少年,可能会在军队教育中获得同样的体验。在和平时期,四个男青年中有一个应征入伍,而二年兵对头年兵的戏弄比中学和更高层次的学校里对低年级学生的戏弄有过之而
无不及。这与军官无关,下士官除例外情况也与此无关。日本规约的第一条是,任何求助于军官的行为都会使自己失去面子。这只在士兵之间解决。军官将此作为“锻炼”部队的一个方法予以认可,但他们自己并不卷进去。二年兵把他们在一年前所积聚的愤恨转泄到头年兵身上,并别出心裁地想出种种方法来羞辱头年兵,以显示自己的饱经“锻炼”。当兵的在受过军队教育离队常常被说成是彻底地换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真正极端的国家主义者”,但这种改变并不全是因为他们被教以极权主义的国家理论,当然也不是因为灌输了对天皇的“忠”,被迫作出屈辱表演的体验是更为重要的原因。在家庭生活中受过日本方式教养、自尊心极强的年轻人,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变得兽性十足。他们对别人的嘲弄不堪忍受,被他们解释为摈斥的这些事情可能会把他们自己也变成虐待狂。
近代日本中学和军队里的这些风气当然来自日本古老的有关嘲弄和侮辱的习惯。日本人对此的反应并不是由中学、更高层次的各类学校和军队所造成的。显而易见,对名誉的“义理”的传统规约使戏弄下级的习惯在日本比在美国引起更强烈的怨恨。每一个被戏弄的集团不久就会按顺序地对下一批受害者加以虐待,但这并不妨碍被戏弄的少年一心想报复实际折磨自己的人,这也是与古老的模式相一致的。转泄愤恨在许多西方国家里是司空见惯的习俗,在日本却不是这样。例如,在波兰,新学徒和年轻伪收获季节临时雇工被残酷戏弄,但他们的愤恨不是向虐待他们的人发泄,而是向下一批学徒和收获季节雇工发泄。日本的少年当然也会如此发泄愤恨,但他们最关心的事是进行直接报仇雪浪。被戏弄的人在与虐待他的人了结欠账后才“感到爽心”。
在日本的重建过程中,那些极为关心本国前途的领导者最好特别注意各种青年学校和军队里的虐待和让少年们作愚蠢表演的习惯。他们尽量强调爱校精神和“恋恋不舍的同学之缘”,以消除高年级与低年级之间的对立。在军队中他们尽量禁止戏弄头年兵。即使二年兵在其与头年兵的关系中如同各级军官那样坚持斯巴达式的纪律,这种行动在日本并不会成为侮辱,但戏弄头年兵是侮辱。如果在学校与军队中没有一个年龄较大的青年可以不受惩罚地让年龄小的青年像狗一样摇头摆尾,像蝉一样鸣叫或在别人吃饭时倒立一边,那么这在日本的再教育问题上将成为比否定天皇的神性和从教科书中删除国家主义的内容更为有效的变化。
女人并不学习对名誉的“义理”的规约,她们没有男青年所经历过的中学与军队教育的近代经验。她们也没有与此类似的经验。她们生活的世界比其兄弟们的世界要稳定得多。从她们有记忆起始,他们所受到的教养就是要使她们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即男孩子不论何事都优先,他们可得到她们所得不到的关心和礼物。她们必须遵守的处世规则是否认他们有公开坚持自己主张的特权。但是,在婴儿和幼年时代,她们与其兄弟们一起分享日本幼儿的特权生活。当她们是小姑娘时,她们被特意用鲜红的衣服打扮起来,这种颜色她们在成年后将会放弃,直到她们年至六旬进入第二个特权时期后才可再穿红颜色的衣服。在家里,她们如其兄弟一样,在母亲与祖母的竞争中会受到双方的讨好。弟弟妹妹也会央求一个姐姐同任何一个其他家庭成员一样与他们。“最”
时,
要好。孩子们会请求她为表示要好而与他们一起睡,而她则常把祖母给她的礼物分送给二岁的幼儿。日本人不喜欢单人独睡,夜间小孩的被褥可铺在他们所喜欢的长辈的被褥的旁边。某一天“你同我最要好”的证据往往就是把两人的睡铺放在一起。女孩甚至在年满九岁或十岁,被从男孩的游玩伙伴中排斥出来之后仍可得到补偿。她们热衷于请人梳新的发型, 14至18岁姑娘的发型在日本是最为讲究的。”当她们达到一定年龄时,她们可以穿丝织衣服而不是棉织农服,还会作出各种努力让她们穿上增添其妩媚的服饰。女孩子们就是这样来得到某种程度的满足的。
使女孩服从种种约束的责任也由她们自己直接承担,并不归独裁夺权的父母负责。父母行使其特权,并不是靠体罚,而是靠坚定本移地静候姑娘出色地达到对她的要求。值得引用一下这种教养方法的一个极端例子,因为它绝妙地显示出那种非权力主义的压力,而这种压力也是比较宽大地承认孩子特权的教育方式的特征。从六岁起,幼小的稻垣镇子【稻垣系指杉本夫人的旧姓。——日译本夹注】就受一个博学的儒家学者教授,以熟悉汉文经典。
“在整整两小时的上课过程中,先生纹丝不动地端坐在那里,仅他的手和嘴唇是例外。我以同样端正静止的姿势坐在他面前的草席上。有一次我动了一下,这是在课程中间。我由于某种原因而坐不住,稍微摇晃了一下身体,使弯曲的膝从正确的角度略微往旁边滑出去一点。老师脸上掠过极为微弱的一丝惊奇;然后他轻轻地合上书本,温和地但带着严肃的神情说:‘小姐,今天你的心境显然不宜学习。请回房去静思。’我的小心脏差点因羞耻而停止跳动。我无可奈何。我恭顺地向孔子像鞠躬,然后再向先生鞠躬,满怀敬意地退出那个房间,慢慢地走到我父亲那里,像往常课程结束时一样向他请安。父亲感到惊奇,因为时间还未到,‘学习结束得这么早呀!’他无意的话如丧钟一样。一想起那时的事,至今仍像伤疤那样刺痛着我的心”。【杉本,稻垣钺子:《武士的女儿》,道布尔德暸迤婀荆 1926年,第20页。——原注】
杉本夫人在另一个地方描写一个祖母时,概括了日本父母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种态度:
“祖母安详地期待每个人都依照她的想法行事;既无责骂,也无争论,但祖母像丝线一样柔软并像丝线一样坚韧的期待使其小家庭走在她所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