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藏历正月初九,是安放白石的日子。我不可能见到,只能向当地的乡亲们了解。从他们的叙述中觉得安放白石的仪式更加有趣。
天刚放亮,农人们便开始打扮耕牛,把牛角用清油擦得闪闪发亮,在牛角上绑着几尺长的彩棍,彩棍上挂着纷纷扬扬的经幡,脖子上挂满锃亮的铜铃,肩胛上披着缀满贝壳的彩缎,额头贴着日月形的酥油圈,这些形体高大,身躯健美的犏牛,经过这番装饰,显得十分威风。然后,他们给牛喂上飘香的青稞酒,浓醇的酥油茶,以及由酥油、奶渣和红糖调制的叫“退”的高级食品,牛醉得摇摇晃晃。农人们也穿着节日盛装,从央冈里请出供奉了一个长冬的白石,仍用彩毯包好,然后痛饮一番,晃晃悠悠,唱着祈神的古歌,朝自家的地里走去。农人的家人和邻里亲友拉着木犁,捧着祭品,也带着醉意,和唱着古歌,跟着他行进。人畜同醉,情绪都亢奋激昂,古歌声里不时响起数声牛哞,显得欢乐吉祥。
到达农田后,农人先在四周点燃香草香枝,使芳香的烟云弥漫田野,升向晴空,驱走不洁之物,并召唤天空和大地的神祗,一起来参加安放白石的仪式。
在作了迎请白石的仪式之后,农人套上耕牛,绕着白石犁出五道地畦;分别撒上青稞、小麦、油菜、豌豆和蚕豆种子,把它们作为有生命的供品献给“金石头妈妈”。接着,古老而深沉的祈神歌再次唱起,其它地方的歌声也响起来了,孔雀河沿岸都在歌唱。随着歌声,大家跳起古老的“玄”舞,喝起青稞酒,整个田野烟云缭绕,歌声起伏,酒香弥漫。歌舞者忘却了世间的一切,装饰华美的犏牛也亢奋得乱蹦乱跳。直到日头西沉,大家才相互搀扶,沉醉着尽兴地回到各自的家中。
后来看过一些记录西藏农俗的文章,说他们在锄草时,总是一边锄草,一边唱歌,以减轻身体的劳累。遇到从田间地头路过的人,还要献上一把绿色的青稞苗,并唱吉祥祝福的歌。路人则必须欣然下马,回赠一些酥油、茶叶或银两,表示对辛勤劳作者的慰劳和对劳动的尊重。
他们还有把本很单调的劳动过程变成一场歌舞演出的本领。每个除草者都给自己取一个鸟儿的名字:画眉、布谷、乌鸦、孔雀、鸽子、山鹰等等。当领头人叫到某种鸟的名字时,他就走到锄草队伍的前面,一边劳动,一边模仿这种鸟的姿态和鸣叫声,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然后,全体劳动者开始唱这样一支民歌:“往上飞的鸟往下飞,往下飞的鸟往上飞。布谷鸟飞进柏树林,鬼鸟儿飞进草丛里,千年不老的古树上面,上面,巧嘴的宗巴姑娘坐着,坐着,鸟儿的话心里记着……”
这样的劳动多么美好,这就是西藏人的智慧。劳动就是欢乐,一切都在欢乐中进行。
在农人的心中,土地的生命是永恒的。但他们与土地的交往中,情感常常十分复杂,是一种平等基础上的敬畏,一种复杂的爱。他们深情地与神交往,神,也一直存在于他们劳作的过程中,几乎参与了生产活动的全过程。人与人,人与神息息相通。
这是充满诗意的,神圣、仁慈、欢乐的劳作。
我想,这些劳作的人都是一个个歌颂大地并向大地致敬的荷马——
“我要歌颂大地,万物之母,坚固的根基,最最年长的生物——向你致意,大地母亲,繁星密布的天空的配偶。请为我的歌而友善地赐以令人欢歌鼓舞的粮食吧。”
日常生活的剪贴
李 颖
我常常在日常生活中看到诸神的影子。
——题记
经过
看过一位摄影家的一幅作品,藏族民居层层叠叠,依山而建,两个孤独的女子小小的身影,从照片的一端走向另一端。
摄影家给这张照片命名为“经过”。
我一下子被震慑了,在那幅照片的面前怔了许久。
我常以为,“经”是和尚嘴里念着的,是一本本厚重的典籍,很有些佛佛道道的感觉,那么,“经过”就应该是一个很有宗教意味的词,这个词使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变得斑斓或者虚无。
我常常经过街市,经过房屋,经过广场上散步的鸽子,经过吵着架的人群,经过男人或女人,经过他们纯洁的心事或者龌龊的念头。
我常常经过一个乞丐。他的脸埋在地上,他的枯燥的手向前伸着,他仅有的一条腿奇怪地折叠在背上,像一跟木炭。他面前的地面上用砖头压着一张肮脏的印着宋体字的旧报纸,那是一种从宋朝一直传下来的字体,上面印的所有的“新闻”都与他无关,现在这张报纸成了他的一件家当,承载着几个零碎的硬币或者纸币。
我上班的时候他趴在那里,我经过他;我下班的时候他还趴在那里,我经过他。第二天我上班他移到了公交站点甲,我经过他,下班他移到了公交站点乙,我经过他。第三天他在广场南端,我经过他,傍晚他到了广场北端,我还是经过他。
有时候,我会疑心自己前世欠他一个硬币,我就还给了他。这时候我相信他是佛坛上的一只瓦罐,或者是一本佛经,是佛祖派他来试探我们的,我经过的时候就会惴惴不安地扔下一个硬币,仓皇而逃。但更多的时候我认为他就是一堆垃圾,不知是从哪里来,也不知最终会散落何处,我经过的时候就会心安理得。
我出嫁的时候,正是正午时分。具体经过已经不详,我只是恍惚中看到一片红色。衣服,喜字,花。这时我看见有一个乞丐进来了,我的母亲给了他饭以及吃剩下的菜。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匍匐在城市的中央或者边缘,就像一只上古时代的爬行动物。有时候我会揣度他,这些穿着皮鞋、帆布鞋、波鞋的脚,一双双从他眼前经过的时候,他是否曾经诅咒?当南方的水稻一日千里地染黄了祖国的版图,我也会揣度他的故乡究竟在何处,但总是不得要领。我还会揣度他到底是想让时光慢慢地流,还是想让时光飞快地流。
一座城市对他而言或者对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一堆钢筋水泥,还是一些蝇营狗苟的物质?也许,在他眼里,这只是一座空城。寂寞的城。冰冷的城。无数人来人往却没有体温的城。我不能不久久地凝视并重新打量我住了这么久的城市,以及这个城市里最后一位单腿的哲人。没有人了解或者试图了解他凛冽的生平。世界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无趣的杂耍而已。
报纸上用宋体字说有一天上面要来人检查,他就被一群城管队员抬走了,我不再经过他。从这天起,我摒弃了日常生活中常常陷我于困境的字眼,譬如宠物,譬如酒吧或者派对。一
天晚上我梦见自己趴在广场的中央任人参观,我是远古时代一枚未经打磨的旧石器,经过两千年的风雨侵蚀,辗转从故乡的泥土中被人挖出来,刀具锋利地划过我的身体,我终于苏醒。我的周围人声嘈杂。我躺在广场上,看见人类的上空高悬着一面巨大的铜镜,那是一面和我同时出土的铜镜。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在铜镜里微乎其微。我摊开我的右手,发现我所能掌握的,只剩下我的掌纹。而周围的人群,他们似乎什么也没有觉察。人们在平静的生活中忘记了城市的隐痛。广场上有人在散步。有人在恋爱。有人在乞讨。铜镜不动声色地照出了人类的一切。
梦醒的清晨,在人来人往的广场和公交车站,我又一次经过,我买了一份良心,用的也是流通货币。
静 物
有一天我梦见我老了,老得如同一件静物。
作为一件静物,我在梦里开始想念我的前半生,并记起了一个遗忘了很久的地名,我一直相信一定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回去,就这样,我在梦里回到了城陵矶,坐在我童年坐过的台阶上晒太阳,平静地度过了自己一生的最后一天。周遭的屋檐、树影、若有若无的风,一切静若处子。我一人独处,无人打扰。
静物是这样一种氛围,你凝视它的时候它纹丝不动,你的眼睛离开它的时候,它影影绰绰。我活到了足够老的年龄,有足够的理由成为一件静物的配角。这个梦里的早晨,周围的一切渐渐明晰,我的视力足以看清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的表情。我看见一辆摩托飞快地掠过街市,将一只猝不及防的猫撞倒在地,摩托车主似乎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又呼啸而去。这只猫,它立刻以为它进入了天堂,它的样子很像是在微笑。但它确实匍匐在大地上,离天堂很远很远。
就在这时我梦见了父母。却似乎已记不清他们的面容。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去了哪里,是天堂还是地狱。如果是在天堂,那是因为他们一生确实没有干过什么坏事,但我在梦里却有些疑心,因为我记得父亲为了养活我们,曾经在河里扳过一条近二十斤的大鱼,拖回家开膛剖肚。有一次他的鱼网甚至扳上来一具尸体。我的母亲,不敢踩死一只蚂蚁的母亲,曾亲手将青蛙一一剐皮弄给我们吃,也曾闭着眼睛将土鸡用滚烫的开水泡在脚盆里。
母亲常常说的一句话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因此,我知道父母早就将自己的骨殖和灵魂洗刷如新,像一件静物那样作为祭品供在神龛上,任祖先责罚或者诘问了。也因此,我疑心他们早已万劫不复了。他们去的时候,我留下了他们的几件旧衣衫,有时候拿出来晒晒,有时候穿在身上。穿着不合时宜的衣裳,说着母亲说了一辈子的方言,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有时候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是世界抛弃了我,还是母亲抛弃了世界,是世界温暖我,还是母亲温暖了这个世界。我只知道,他们去了确实已经很久了,但他们的衣裳继续在人间风尘仆仆。
这个梦里我遇见了一道同样安静的门槛,就是我幼年时踩过无数遍的曾经喧闹的门槛。但现在我安静地配合地坐在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