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人越接近目的,最后终于达到这种目的时,就不可能不失态。李清明同样如此。
曾经有几分钟时间,他喘息着,扭来扭去好像在跋山,并且附在我耳边呢呢喃喃说
些过分亲热的话。我对此无动于衷,仅仅看到有两头野兽在林中做着千百年来所有
野兽都重复的单一动作,除此而外脑子里一片空白,再一次品味到了生命意义的无
聊。
事情结束后,李清明有些耽心地问我:“吴艳,……
能让你满意么?“我坐起来,稍稍理一下乱发,对他讲了我对林中野兽的想法,
并补充一句:“对这样的事,我觉得无所谓深浅,人倒是穿上衣服更耐看些。“他
多少松了口气,诚恳地拉起我一只手,抚磨着说:“你对男女之事的看法竟然也这
样淡漠,真令我感到困惑。……你从前有过这样的经验吗?“我坦率地告诉他,我
曾经体验过男女之间的事,那是一个很诚挚的男孩,俩人关系后来断了。
他讶然问:“为什么呢?”
我苦笑着答:“不为什么。也许由于我的精神世界太衰老,根本无法与年龄跟
我相近的人保持某种长久关系。”
他叹息道:“人变化真太快了!在我初恋的时代,男女之间握一握手都很忌讳。
倘若有谁偷偷跟别人接了吻,那就非娶非嫁给对方不可。否则,总有一方会精神失
常甚至上吊自杀!”
我表示理解这一点,半开玩笑地说:“时代的进步,往往更接近退步。也许你
的年轻时期正是人类精神登峰造极的时代呢!”
他似乎受到了感染,突然俯下身狂吻着我。喃喃说:“我真对你琢磨不透。你
的人生观十分严谨,但对一些问题又出人意料地看得淡漠,这似乎很矛盾。……我
的妻子就是在我吻了她一下之后,天经地义地认为她已经是我的人了,除此之外非
他莫属。”
我不想过问有关他妻子的事情,轻轻推开他,跳下床,冷淡地说:“有时候,
我对自己也琢磨不透,为什么就没有什么热情的东西能鼓舞我。这种问题不是用既
定公式能解答的,或许跟天生的因素有极大关系。”
说完,我就拿起枕边叠放的一块彩色浴巾,斜披在身上走进浴室。
我在浴盆里足足浸泡了二十分钟,然后仔仔细细洗自己身上,胸腹,腋下,直
至隐秘部位,无一不涉及到。想到李清明腹部以上的稀谈毛丛和大腹便便的肚子,
心中便有些作呕,急打开喷水笼头,将通身上下的香精泡沫统统冲洗掉。这是我半
小时内第二次进入浴室。
冲洗完身子,我用浴巾围裹好胴体,一边拿毛巾擦着湿发,一边走出浴室。李
清明已经穿好衣服,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看报,俨然是一位颇有派头的副厅级干部。
他放下报纸,用潮润润的、有点类似鹿的眼睛凝视着我,轻声说:“吴艳,你冲完
澡后的样子简直太美了!……能允许我再拥抱你一会儿吗?”
我婉言拒绝了这个要求,提醒他说免得我再进去冲一次澡。他便摇头感叹,大
有惋惜之意。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件事,我也不再忌讳什么,当着他的面让浴巾滑落
在地毯上,从从容容由壁橱里取出我的衣服,一件件穿在身上。
李清明毕竟是有身份有修养的男人,克制能力较强,未曾被人皆有之的冲动欲
望所支配,昏了头脑,仅是出神地凝视着我,欣赏着我的每一细小动作,直到我穿
好最后一只鞋,轻松地直起身来朝后甩了一下长发,他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将头仰
靠在沙发背上。
室内的气氛优雅安静,装饰也十分考究。空调,彩电,程控电话一应俱全。阔
大的写字台显然模仿了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风格。从一开始,李清明响铃传唤
待应小姐端送来两杯咖啡,一小碟甜点心后,再无人进来打搅。卧室里窗帘半掩着,
松软的席梦思床上多少保留了刚才零乱的痕迹,但一泻如水的红色地毯直通客室,
与四壁镶嵌的板条构成一种和谐色调,将人的阴暗心理冲淡不少。
我踩着厚厚的地毯,轻盈地走到另一张沙发跟前坐下,平静问道:“你在这里
留了一套房间,还有会要开吗?”李清明答:“是啊……,三五天后,又有一个会
议在这里召开,所以这套房间就没退。我有幸能请你到这里来,也是忙里偷闲哪!”
他的沉重的躯体挪了挪,压得沙发弹簧一阵呻吟,隔茶几凑过头来,征询意见似的
对我说:“吴艳,你是否想过调入经贸厅来工作?外事处正巧有个缺额,我完全可
以帮你这个忙。凭你的文化素养和个人气质,足以胜任外经工作。我知道你的英文
也蛮不错。”
我微微一笑,谢绝了他这番好意。他大惑不解地望着我说:“为了这个缺额,
有多少人都在为自己的子女活动,想方设法要把无能之辈塞进来。而你,现成的事
摆在了面前,却要拒绝,你究竟……”他突然收住后半句话不说了,由于窘迫,保
养得很好的方脸有些涨红。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 干脆直截了当替他说了出来, 口气中隐含了某种讥讽:
“如果你认为我接受邀请到这里来,是为了图点什么,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有时候,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完全是无目的甚至无意义的,充其量暂时填补一下各自空虚的心
灵,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他惊愕半晌,急忙向我表示歉意。随即很关心地问起了我个人的事,我相信他
是充满诚意的,语气也较为恳切。
李清明说:“吴艳,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我漠然回答:“我对这件事越来越淡漠,没兴趣去考虑它。”
李清明说:“像你这般品貌,挑一个象样的人材做丈夫决无问题。只要你愿意,
我在年轻的下属中替你物色一个,你认为怎么样?”
我摇摇头,表示不同意。我听见他咕啃着说:“真怪!这女子难道头脑不正常
吗?”其实他并没开口说话,声音是从肚子里发出的。他只是怪异地望着我,似在
发怔。我突然觉得自己该走了,便起身告辞。他要打电话派车送我,被我谢绝。他
只好呢喃着送我到电梯口,为我的安全担忧。电梯门一台上,他那对白白的困惑不
定的眼睛就在我身后消失。
我很奇怪李清明在我印象中竟如此淡漠,只要一离开他,他那在空间中占去很
大面积的身坯就在我头脑中消失得干干净净,几乎想不起来。与此同时,我的生活
中无意中又搅进来一个人,好像水草一样令人生厌,命运之神显然在跟我开玩笑。
我同此人头一次相遇,是在一个小小的公园里。假如没有那次偶然的机会。他
大概永远不会认识我。我呢,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想到,在千千万万个不甘寂寞的小
人物中,还有这样一张皱巴紧缩的脸。
那天的天气很好。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别致的秋凉晚景图。公园里游人不
多。树上的叶子开始飘落了。湖水由浅绿转为深暗,看上去幽幽的,极易引起人的
某种忧思或淡淡的伤感。我中午走进这公园里,直至傍晚,仍然留恋着不想离去。
我常喜欢这样,一个人单独呆在某个幽静的环境里,让时间平平静静从身边滑过,
下意识地体验着生命随光阴逝去时的每一微弱变化,有时甚至达到了某种快意和微
微战栗的程度。在这样的时刻,我宁可让自己的大脑停留在一片真空地带,让肌体
中的每一个活性细胞都像人洞的熊那样冬眠起来,然后稍稍眯起眼睛,仅以散漫的
感觉亲近着周围空间的每一细微所在。在这样的时刻里,人往往能感到自身同空漠
的天穹言不由衷地融汇在一起,而且并非是宇宙包容了你,却是你不自觉地包容了
整个宇宙。你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朝遥远的天际走去,不断消失在那里,其实你
是在走进自己的内心,直达心灵最深处……
我知道,我的外表很美。尽管已是九月,我依然穿一身白色长裙,同公园里的
秋景形成鲜明对照,同时也反衬出我内心的孤寂。对于一个大龄且又独身的女子来
说,孤芳自傲地处在这样的境地中,或许会使别人做出种种猜测,在落日余辉中寻
找受到伤害的孤雁,在各自不同的心理上产生千百种妙不可言的联想,自然是跟布
满情愁的天空或黛玉葬花的凄切永远联系在一起的。其实惟有我明白自己是怎么回
事。我仅仅偏爱这样去做,如此而已。
我独自坐在湖边一张石凳上,已经有好长时间了。我若有所思地瞅着平滑如镜
的秋水,感觉中好像似有若无的雾,正朝着无限远处宁温散开。看起来,我一定在
等什么人,一位在人们意想中跟我十分般配的白马王子。其实我从来不想等什么人,
心中也不曾有某位俊男存在的丝毫影子。偶尔有人从旁走过,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多
瞅我几眼。
如若对方是个男人,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时间更长,意味也更深一些。对那些
投来的目光,我不但感觉到了或多或少的疑问和探询,同时也察觉出了形形色色的
心理活动的内容。不过,当我有时慢慢转回头,平静而自信地朝他们打量一眼时,
我发现,几乎所有男人的视点往往会下意识跳开,不敢同我的目光对碰,或者装出
若无其事的样子扭脸看别处,或者慌忙低垂下头,自感卑微地盯着自己的足尖。连
那些风度翩翩,神情狂傲,自我感觉永远良好的男子也不例外。从这一点,也足以
使我看透世界的本质,洞穿了男人们的虚弱灵魂。
我不由轻轻叹息一声,在自信增长的同时,分明感到心头又多添了几分惆怅,
几分失落感。
在我视野内,隔着幽深湖水,对岸是一座小石桥。我长久观望正在沉落的夕阳,
注视那桥上如蚁螟般冷落行走的游人,禁不住慢郁地想:人这种动物,是多么奇怪
啊!
他们为什么非要循着一条线路,从桥这一头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