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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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无爱-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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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视那桥上如蚁螟般冷落行走的游人,禁不住慢郁地想:人这种动物,是多么奇怪
啊!
    他们为什么非要循着一条线路,从桥这一头走过去,然后回家,而不从桥另一
头走回来,永远停留在亭台楼谢的园林怀抱中呢?难道这林木深幽的环境不如他们
那狭窄闷热的笼子间好么?这样唱叹着,我懒懒站起身,沿一条铺石小路朝公园深
处慢慢走去。
    这条小径尽头,有一座冷饮厅。规模不大,建筑式样却很别致,白砖齐砌,回
廊旋绕,宛如一颗珠玉镶嵌在绿丛之中,被人们俗称为“白房子”。每逢中午,这
里必定传出喧闹和现代音乐的阵阵敲打节奏,有人在这里痛饮胡闹,以此点缀时代
文明,破坏幽雅的环境气氛。到了黄昏,游人渐渐稀少,这里便显冷落,四周被宁
静肃穆所包围,恢复了本来应有的面貌。我喜欢这儿的幽静和布局合理的设计格调,
也喜欢这里经过高度嘈杂后变得衰落下来的冷清景象,这正如同一位美妇人卸掉大
红大绿的浓妆后,突然对镜沉默,细细思量着每一道皱纹悄悄爬向眼角时的忧伤出
处。不过,我到这里来,并非仅为这些,还有另外一个较为现实的原因,那就是我
饿了,忽然很想在哪里坐下来,随便吃点什么东西,比如一盘冻虾或凉拌鸡块什么
的,以此安慰自己提出要求的胃口。
    我不慌不忙移动脚步,让自己的衣裙随身体款款而行。在同一条小路上,我前
面有一对恋人相依相偎慢慢行走,看样子够亲密的,男方用手臂在后面挽着女伴的
腰,俩人的喂喂低语只有路边的花丛才能听到。我迟疑一下,不知该慢慢随在他们
身后呢,还是加快脚步超过去更好。
    正当我为此而踌躇不定时,那对可爱的恋人却站下了,在林荫小路中旁若无人
地接起吻来,对周围林木视而不见,对后面的我也视而不见,好像我只不过是无知
觉的花草中的一部分。我镇定自若地走过他们身边时,目光斜斜一扫,看清这是两
个半大的孩子,顶多十五、六岁,大概还在高二死记硬背三角定理。他们的功课学
得怎么样我不清楚,我只听见,俩人接吻接得很响亮,也很老练,小猪咬槽似的格
叭脆,连近旁的花儿也羞得垂下了头。
    我感到既可笑又滑稽,走出几步远,竟又回过头,认认真真瞅了这对热烈的小
恋人一眼。此种无法克制的好奇心理,相当于人们站在水池边观赏两只交颈嬉戏的
小海豹。我想,倘若现代精神对古老文化的冲击已经到了这样一种地步,意即后者
终将垮掉,将要被时代潮水无情淹没的话,那么,像这种漂浮在汹涌水面的漂漂亮
亮的小纸船,究竟预示着未来的开化呢,还是重新退回了久远的部落文明之中?类
似的问题,当然不是那些冒牌思想家或装模作样的哲学前辈所能回答的,而完全应
当由他们——这一对耳鬓厮摩的小尤物——自己来做出解释。周围的花香如此浓郁
醉人,周围的树木如此繁华茂盛,人世间的一切都沉浸在忘我境界中,集中在了两
张紧张喘息的小嘴上,谁还顾得上说一句多余的话呢?
    路边花丛里,分明有几颗不成熟的籽粒悄悄蹦离花芯,提前投入泥土怀抱里。
这并不预见着来年必定会结出酸涩果实,反而以其多情的姿态在现实中留下自己的
痕迹,使整个世界不能不陷入沉思,将暗嘲他人的寂寞之情无声扩散开来。
    我摘下一片花叶,一边掐着它的边缘,一边继续行走,不觉间已经来到小路尽
头。抬头一瞅,白屋子近在眼前,夕阳把大片余辉涂染在它侧面和隐蔽的屋顶上,
看去犹似一个淘气的孩子用积木在草地搭了一座小巧别墅,然后扭头走掉,将它遗
忘在这里。我踩着平整草坪,悄悄绕过两块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圃,径直来到这建
筑物前面,跨上了低矮的水磨石台阶。在此之前,我曾深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好
像要把心中莫可名状的压抑之感呼出去,换上一种轻松宁静的心境。
    我顺着白瓷砖砌就的长长走廊,快步走进一个缓缓旋转的茶色玻璃门。
    冷饮厅面积不算太大,感觉却十分宽敞。或许由于黄昏的缘故,乍一进来,觉
着光线有些暗弱,稍停片刻,便看清了它的全貌,也由目光接触中加深了对它的认
识。首先,它看上去有点类似于西方的酒吧,地面铺着厚厚的猩红色地毯,内壁大
部分被红色所装饰,壁灯四挂,枝炬垂悬,一张张小圆桌间落有致隔开,圆桌四周
摆放着舒适厚软的靠背椅子。跟酒吧不同的,这里没有摇滚乐队,拌着一闪一闪的
激光灯卖力演奏;也看不见酒吧舞女,一边扭动半裸的身子,一边对着麦克风嘶哑
歌唱。假如有某位洋先生走进来,想站立在柜台前简简单单喝一杯威士忌,或坐在
柜台跟前的高脚凳上,一边欣赏音乐,一边眼店主人闲聊几句的话,这些乐趣他必
定都享受不到。这里并没有他司空见惯的一切,没有疯狂的节奏,没有自由放任的
气氛,也没有只喝一杯酒然后扔下一块硬币头也不回走掉的礼节。这里有的,只是
中国式的安静和装饰上对西方的模仿,是介于左右而把握不定的一个老实孩子的心
理写照。
    但凡走进这里的每一个人,首先想到的是先找一张桌子坐下,随后认认真真点
几个菜,要一瓶啤酒,自斟自酌品味一番,绝不会像西方人那样隔着桌子乱窜,高
举起酒杯盛情邀请每一位素不相识的人。形式与内容上的这种强烈反差,正好比一
个人穿上了洋服,戴了顶洋帽,而行为举止却完完全全是中国传统的规矩拘谨那样。
    我也同样如此。走进门来,目光本能一跳,先投向靠近窗户的桌边的座位上,
然后才转回头,松一口气似的朝结账台走过去。还好,餐厅里显得空荡荡,似乎没
有第二个顾客存在。其他自不必说,这首先打消掉了人抢先占住一把椅子的念头。
我天生喜欢安宁环境,对餐厅的要求也不例外,不过这首先应当感谢黄昏,是它撩
起衣裙,悄悄遮蔽了一切,才把所有人从这里统统赶跑的。
    玻璃柜台里面,一个女孩趴在帐单跟前懒洋洋打盹。
    我客客气气唤醒她,要了两份凉菜和一听女士香按,一五一十把钱付给她,然
后自己端着盘子前窗边的桌子走。我只能这样做,餐厅里再见不到第二个服务员的
影子。而且——你有什么理由装出一副贵族小姐的派头,专等别人来伺候你呢?
    这以后发生的事情,自然是我最初与那个人相遇的情形了。至于他从哪里冒出
来,别人无法知道,我自己当时也有点被搞懵了。过了几年,我仍然时常纳闷地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假如我在现实中感到自己的存在是真实的,是不是说,冥冥
空间具有一个主宰人们命运的神,在支配着一切呢?
    我记得,当时我在那餐厅里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坐下来专心专意品尝我的煎小
鱼。这种鱼大多数妇女都喜欢吃,它是用油像煎排骨那样先炸出来,然后浇上果汁
冷制而成的。最初,我并没有感到周围有什么异样,我知道整个餐厅里就我一个人。
可以说我是下午结束时最后的一名顾客,也可以说是晚上开始前的头一位食者。反
正,不管怎么说,这餐厅好像是特意为我一个人空出来,让我独自享受一会儿宁静
的。可是,过了片刻,我觉得附近——也许就在身边——有什么东西窸窣一动,其
暗寂像是一条蛇在草隙间游动,我吃了一惊,急忙抬头朝左右打量,这才注意到,
离我最近的一张桌子边坐着一个人,正一言不发盯着我。他显然喝醉了,趴在桌子
上睡了一觉,此刻略略侧过脸来,整个头部还压在交叠的双臂上。而我坐下时竟没
发现他,以为他只不过是一堆空啤酒瓶之间脏得发亮的抹布。
    我受到意外干扰,顿时感到心绪不宁。我没有理睬这醉鬼,一心加快进餐速度,
想早点吃完离开这里。这时,他——那抹布——突然开口说话了,分明是冲我来的,
口气中不无报揄和怜悯之态:“呃,我说小姐,您怎么不慢点吃呢?我从未见过一
个女人对食物有着如此狠巴巴的态度,像拿破仑的大军那样进攻几条小鱼!啧!啧!”
    我停下手中的箸,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方面,我并没有狼吞虎咽,他的讥讽使
我光火。另一方面,我感到自己遇上了麻烦,一个女人若是被酒徒无赖纠缠上,恐
怕是天底下最令人头疼的事儿了。我继续低头吃盘子里的鱼,仍然不睬他。他的视
线停留在我脸上,随着我的筷子上下移动,不无惋惜地说:“瞧,瞧,一条小鱼又
被剔尽残肉,变成一道整整齐齐的骨刺从人嘴里吐出来了!它曾经也是一个活蹦乱
跳的生命,它以它悲惨的生命换取的高昂代价又是什么呢?无非是带着蛋白质的厚
爱平平稳稳运动到人的脸部。使一位漂亮姑娘的脸蛋变得更加光洁细腻罢了!
    唉唉,它多么不幸!“
    他低声咕噜,那声音就像古钟从深峡传出,而后悠悠荡荡飞向远处,似已昏沉
睡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话了,而且有明显的针对意味:“小姐,我说,你的祖
籍是在山东吧?是的,没错儿,肯定是这样。从你的脸形轮廓看,明显呈出了齐鲁
后裔的骨骼结构,宽下颚,高颧骨,上吻部也很坚实有力。无论你外表多么漂亮,
也掩盖不了这一点。而山东人嚼起大葱和鱼骨来,足可同湖南人的辣椒拌螃蟹相匹
相敌。呃,呃。”
    这下子,我可是冒火了,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挑衅和侮辱。我猛地抬起头,甩了
一下长披发,用火辣辣的目光盯住他,说:“不管我是哪里人,这跟你又有何相干?
你如果实在想解馋,而且对小鱼又抱有如此同情心的话,那就请你把我吃剩下的这
盘鱼骨端过去好了!我一定慷慨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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