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的南京乡试,是明末最有名的一次乡试,许多江南名士都在这次考试中中举,复社诸士通过这次考试集体进入人们的视野。此次乡试,杨廷枢中第一名解元,同时中举的复社人士有张溥、吴伟业、吴昌时、陈子龙,这些人又先后中进士,进入仕途。特别是第二年张溥、吴伟业师徒同时中进士,一起进入翰林院,吴会试是第一名会元,殿试为第三名探花,更是科场佳话。
这年乡试揭晓后,张溥为首的复社众名士在秦淮河的花船上举行金陵大会——那时候才子们喜欢在声色场所会友论文,极大地促进了青楼文化,使柳如是、陈圆圆、董小宛、李香君这类名妓有机会脱颖而出。黄宗羲也参加了这次大会,他后来回忆,与会的除了他和沈寿民、寿国三人外,其他人都是刚刚考中的举人,可以想象江南名士相聚,科场得意再加美人在旁,张溥等人该是何等的兴高采烈,对黄宗羲而言,则是众士皆得意,斯人独憔悴。这次落第后,他在京口(今镇江)碰到了被温体仁排挤回乡的内阁大学士文震孟,文看了他落第的试卷,十分惋惜,安慰他“后日当以古文鸣世,一时得失,不足计也”。这句话对黄宗羲影响至深。
随后,黄宗羲又参加三次乡试,都落第。因为当时的秀才除了可以在本省参加乡试外,还可以去北京、南京参加顺天乡试和应天乡试,一些人在本省考不中,总愿意换个考场碰运气,黄宗羲的几次乡试分别在杭州、南京、北京参加。像黄宗羲这样的名士,有些考官愿意把他揽为弟子,可命运总和他黄氏兄弟开玩笑。他参加南闱考试时,北闱的考官到处搜罗他和弟弟的卷子;等他来年换成北闱应考时,又有考官在杭州搜他们的卷子想将其录取,总是失之交臂。1642年壬午乡试是他最后一次参加考试,是年三十三岁,两年后明朝灭亡,清军入关。他先参加鲁王的抗清部队,后隐居林下泉边,一心做学问,矢志不做清朝的官。
我们设想一下,假如崇祯三年他和张溥等人同时中举,日后再顺利考中进士,那么按照一般的规律来说,他就会入仕做官,不但案牍劳形没时间做学问,仕途十来年他的官位不会太低,在官场上的名气会越来越大,这些在朝代鼎革之际加大了他的风险。尽管他也组织“世忠营”参与抗清,但是一介布衣,毕竟没有故明官员那样惹人注目,所以才有可能逃生。
我们再来看看当年秦淮河中聚会中那些得意者的最终命运。为首的张溥进翰林院后,得罪温体仁,干脆回家讲学,在明朝灭亡前生病郁郁不得志而逝;他的高徒吴伟业降清;吴昌时在崇祯十六年,明亡前一年做到吏部文选司署理郎中(吏部选拔文官的代理司长,文选司是六部中权力最大的司),卷入政治漩涡,被崇祯帝杀死;陈子龙参加抗清,兵败在太湖投水自杀;第一名杨廷枢在清朝下剃发令后,不愿意留清朝那样的大辫子而被杀死。
这些人在科场上比黄宗羲得意,因此能顺利进入仕途,官做到一定的时候,清兵南下后,他们是重点关注对象,不投降就死于节义,几乎没有别的结局。黄因为不是官员,风险更小,再加上这老先生自我保护能力更强,得以躲过清军南下初期的暴风骤雨。等康熙朝时,江南基本上平定了,朝廷对汉族知识分子以怀柔为主。黄宗羲经历了家国巨变,目睹了天翻地覆,本人好学深思,活得又足够地长,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才使他有成为大学问家的可能。
《皇帝、文臣和太监》第三编 太监之乱政
好制度为什么走样(1)
阉宦之如毒药猛兽,数千年以来,人尽知之矣;乃卒遭其裂肝碎首者,曷故哉?岂无法以制之与?则由于人主之多欲也。夫人主受命于天,原非得已;故许由、务光之流,实见其以天下为桎梏而掉臂去之。岂料后世之君,视天下为娱乐之具。崇其宫室,不得不以女谒充之;盛其女谒,不得不以奄寺守之;此相因之势也。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阉宦》
好制度为什么走样
《明史·宦官传》开篇就有这么一段话:“明太祖既定江左,鉴前代之失,置宦者不及百人。迨末年颁《祖训》,乃定为十有二监及各司局,稍称备员矣。然定制,不得兼内外文武衔,不得御外臣冠服,官无过四品,月米一石,衣食于内庭。尝镌铁牌置宫门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诸有司不得与文移往来。”
汉唐两代,算是中国国势非常强盛的朝代,可太监为害也很大,到了后期,已经直接干预皇帝的废立。朱元璋以史为鉴,提出这种防范制度不可谓不严密,不可谓没有针对性。但历史给太祖高皇帝开了个残酷的玩笑,有明一代,阉祸之乱,甚于前代,一直伴随着皇朝覆灭。
为什么现实与理想差距这么大呢?也许有人说,经是好经,被后人念歪了;制度是好制度,被太祖的不肖子孙破坏了。果真如此否?细究起来,这个结局几乎是铁定的,没法避免。
分析太祖定下的规矩,似乎他已经从政治架构、政治待遇、薪水报酬等各个方面限制了太监参与政事,不给他们高级别的官衔,不让他们兼外廷的官职,不让他们和外官通来往,不让他们拿很高的薪水,甚至用“预者斩”这样的严刑峻法威慑太监,似乎每个细节都加以防范了。但是这种制度是理想化的制度,是一种并不建立在当时政治、经济现实和社会规律之上的制度,不可能有长久的生命力。朱元璋在位时,凭借自己的个人智谋与威严,能够让这种制度不走样,但到他的子孙那样,必定走样。
首先我们看看,这样的制度违背了起码的人性。官无过四品,月米一石,待遇如此之低,而太监们却是牺牲男人最宝贵的东西来伺候皇帝的,有所失必有所求,所失者多所求者也多,人家把男人的那东西都割掉了,就奔着月米一石的待遇去,显然太不符合人情了吧。再说呢,太监作为皇帝朝夕相处的奴才,他们比谁都更能接近最高权力,仅仅靠吓唬人的祖制很难阻挡权力的诱惑。就如一个工资微薄的保安,让他看守一座金山,他能没有想法吗?
再者明太祖废除了宰相,朝廷大事都由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看起来是乾纲独断,可他哪能保证后代继位者都像他那样为了大明江山宵衣旰食,就像好不容易买来良田千顷的土财主,非常勤俭节约但不能保证身后不出败家子。废除宰相,大权收回来,可一个人当家作主保管一大份家业,那么奉承巴结他的贴身奴仆,一定会想办法分肥,太监就是这样蚕食了一部分皇权。如果在废相之前,帝国的董事长和总经理是分置的,家族公司的董事长靠血统继承,而总经理是职业经理人,凭能力选拔,如此混蛋董事长的私人秘书要想控制公司不那么容易,总经理和各部门经理比较容易防范董事长私人秘书。可大明是董事长和总经理合二为一,这皇帝一昏庸,私人秘书上下其手干预政事就太容易了。
如果明朝皇帝都像朱元璋那样对太监那样严酷,肯定会让太监怨声载道,合计起来对付皇帝,甚至还会危及皇帝的安全。一个当家的和私人秘书的关系都搞僵了,他还能睡好觉吗?朱元璋是开国皇帝,他能采取这种非正常方式控制太监,后代哪有这种能力?决心当一个好皇帝的建文帝,“御内臣甚严,诏出稍不法,许有司械闻”。这完全是按照皇帝爷爷的既定方针办,建文帝算是孝顺的孙子。可时势异也,他没有爷爷的威望、能力和经验,还坚持祖制肯定会碰钉子。果然,他叔叔朱棣起兵造反后,宫内的太监痛恨建文帝太严厉,身在曹营心在汉,纷纷和朱棣暗通款曲,为叛军通风报信。朱棣得了皇位后,对太监的态度马上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例如郑和可以带兵出使。对朱棣来说,自己皇位的巩固是最大的利益,他必须利用内臣来控制那些人心隔肚皮的外臣,用内臣总觉得比用外臣放心。在个人利益面前,祖制肯定会被抛弃。他的手腕和父亲一样厉害,尚能控制被重用的太监,可规矩一旦破坏了,前有车后有辙,后面的皇帝再像他那样重用太监,负面效益就会越来越显露出来,再想走回头路,恢复祖制,会寸步难行。就如崇祯帝剪除魏忠贤后,也曾严格限制太监干政,但终于挺不住最终回到前代皇帝的老路上。因为此时,太监干政已经成了承袭两百年的不成文法,皇帝也没有力量去对抗。
由此可见,一项制度的优劣不在乎纸面上多么合理、多么先进、多么严密,而是在乎现实的大环境、整个宏观制度是否能支撑这项制度健康运行。
没有属于郑和的那片海
2005年是郑和下西洋六百周年。
在对郑和功业的缅怀中,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人们总爱把他和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对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改变了整个世界,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可是郑和呢,除了给皇帝带回来一些类似长颈鹿那样的吉祥物、留下一些荒诞和史实杂糅的传说外,对中国人有什么影响?有人以惋惜的态度表达这样一种情绪:本来我们华夏民族有过开万顷波涛、拓展生存空间的机会,可惜擦肩而过。
如西欧人那样,沿着哥伦布的足迹,开拓海外殖民地,我以为并不值得艳羡。但是,以史论史,郑和等人“错过”殖民海外的机会是肯定的。并非技术上达不到,当时郑和带领的,是世界上最强大的舰队,哥伦布首航时,只有三只小帆船。而是明朝那种内敛的、保守的、专制的政治制度,决定郑和下西洋倒变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对郑和下西洋,大多数史官并不重视,无非把其看成扬威于海外的出使而已,其意义还远不如张骞凿通西域。对明朝史实记录极其详细的《明通鉴》,对此事也只带了一笔:
(永乐三年,公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