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的事来,可谓极奇极怪了;谁想还有怪事在后,比这桩事更奇十倍,真令人解说不来。
一日蒋瑜在架上取书来读,忽然书面上有一件东西,像个石子一般。取来细看,只见:形如鸡蛋而略匾,润似密蜡
而不黄。手摸似无痕,眼看始知纹路密;远观疑有玷,近觇才识土斑生。做手堪夸,雕斫浑如生就巧;玉情可爱,温柔
却似美人肤。历时何止数千年,阅人不知几百辈。
原来是个旧玉的扇坠。蒋瑜大骇道:“我家向无此物,是从那里来的?我闻得本境五圣极灵,难道是他摄来富我的
不成?
既然神道会摄东西,为甚么不摄些银子与我?这些玩器寒不可衣,饥不可食,要他怎的?“又想一想道:”玩器也
卖得银子出来。不要管他,将来吊在扇上,有人看见要买,就卖与他。
但不知价值几何,遇到识货的人,先央他估一估。“就将线穿好了,吊在扇上,走进走出,再不见有人问起。
这一日合该有事,许多邻舍坐在树下乘凉,蒋瑜偶然经过。
邻舍道:“蒋大官读书忒煞用心,这样热天,便在这边凉凉了去。”蒋瑜只得坐下。口里与人闲谈,手中倒拿着扇
子,将玉坠掉来掉去,好启众人的向端。
就有个邻舍道:“蒋大官,好个玉坠,是那里来的?”蒋瑜道:“是个朋友送的,我如今要卖,不知价值几何?列
位替我估一估。”众人接过去一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则声。蒋瑜道:“何如?可有个定价?”众人道:“玩
器我们不识,不好乱估,改日寻个识货的来替你看。”蒋瑜坐了一会,先回去了。众人中有几个道:“这个扇坠明明是
赵玉吾的,他说把与媳妇了,为甚么到他手里来?莫非小蒋与他媳妇有些勾而搭之,送与他做表记的么?”有几个道:
“他方才说是人送的。这个穷鬼,那有人把这样好东西送他?不消说是赵家媳妇嫌太夫丑陋,爱他标致,两个弄上手,
送他的了,还有甚么疑得?”有一个尖酸的道:“可恨那老亡八平日轻嘴薄舌,惯要说人家隐情,我们偏要把这桩事塞
他的口。”又有几个老成的道:“天下的物件相同的多,知是不是?明日只说蒋家有个玉坠,央我们估价,我们不识货,
教他来估,看他认不认,就知道了。若果然是他的,我们就刻薄他几句,燥燥脾胃,也不为过。”算计定了。
到第二日,等玉吾走出来,众人招揽他在店中,坐了一会,就把昨日看扇坠估不出价来的话说了一遍,玉吾道:
“这等何不待我去看看?”有几个后生的,竟要同他去,又有几个老成的,朝后生摇摇头道:“教他拿来就是了,何须
去得?”看官,你道他为甚么不教玉吾去?他只怕蒋瑜见了对头,不肯拿出扇坠来,没有凭据,不好取笑他,故此只教
一两个去,好骗他的出来。这也是虑得到的去处。
谁知蒋瑜心无愧怍,见说有人要看,就交与他,自己也跟出来。见玉吾高声问道:“老伯,这样东西是你用惯的,
自然瞒你不得,你道价值多少?”玉吾把坠子捏了,仔细一看,登时失了形,脸上胀得通红,眼里急得火出。众人的眼
睛相在他脸上,他的眼睛相在蒋瑜脸上。
蒋瑜的眼睛没处相得,只得笑起来道:“老伯莫非疑我寒儒家里,不该有这件玩器么?老实对你说,是人送与我的。”
玉吾听见这两句话,一发火上添油,只说蒋瑜睡了他的媳妇,还当面讥诮他,竟要咆哮起来。仔细想一想道:“众
人在面前,我若动了声色,就不好开交,这样丑事扬开来,不成体面。”
只得收了怒色,换做笑容,朝蒋瑜道:“府上是旧家,玩器尽有,何必定要人送?只因舍下也有一个,式样与此相
同,心上踌躇,要买去凑成一对,恐足下要索高价,故此察言观色,才敢启口。”蒋瑜道:“若是老伯要,但凭见赐就
是,怎敢论价?”
众人看见玉吾的光景,都晓得是了,到背后商量道:“他若拚几两银子,依旧买回去灭了迹,我们把甚私塞他的嘴?”
就生个计较,走过来道:“你两个不好论价,待我们替你们作中。
赵老爹家那一个,与迦楠坠子共是五十两银子买的,除去一半,该二十五两。如今这个待我们拿了,赵老爹去取出
那一个来比一比好歹。若是那个好似这个,就要减几两;若是这个好似那个,就要增几两;若是两个一样,就照当初的
价钱,再没得说。“
玉吾道:“那一个是妇人家拿去了,那里还讨得出来?”众人道:“岂有此理,公公问媳妇要,怕他不肯?你只进
去讨,只除非不在家里就罢了,若是在家里,自然一讨就拿出来的。”
一面说,一面把玉坠取来藏在袖中了。玉吾被众人逼不过,只得假应道:“这等且别,待我去讨;肯不肯明日回话。”
众人做眼做势的作别。蒋瑜把扇坠放在众人身边,也回去了。
却说玉吾怒气冲冲的回到家中,对妻子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说完,摩胸拍桌,气个不了。
妻子道:“物件相同的尽多,或者别是一个也不可知。待我去讨讨看。”就往媳妇房中,说:“公公要讨玉坠做样,
好去另买,快拿出来。”何氏把纸匣揭开一看,莫说玉坠,连迦楠看的都不见了,只得把各箱各笼倒翻了寻。
还不曾寻得完,玉吾之妻就骂起来道:“那淫妇,我一向如何待你?你做了这样丑事来!扇坠送与野老公去了,还
故意东寻西寻,何不寻到隔壁人家去!”何氏道:“婆婆说差了,媳妇又不曾到隔壁人家去,隔壁的人又不曾到我家来,
有甚么丑事做得?”玉吾之妻道:“从来偷情的男子,养汉的妇人,个个是会飞的,不须从门里出入,这墙头上,房梁
上,那一处扒不过人来,丢不过东西去?”何氏道:“照这样说来,分明是我与人有甚么私情,把扇坠送他去了。这等
还我一个凭据地!”
说完,放声大哭,颠作不了。
玉吾之妻道:“好泼妇,你的赃证现被众人拿在那边,还要强嘴!”就把蒋瑜拿与众人看、众人拿与玉吾看的说话
备细说了一遍。说完,把何氏勒了一顿面光。
何氏受气不过,只要寻死。玉吾恐怕邻舍知觉,难于收拾,呼得倒叫妻子忍耐,分付丫鬟劝住何氏。
次日走出门去,众人道:“扇附一定讨出来了!”玉吾道:“不要说起,房下同媳妇要,他说娘家拿去了,一时讨
不来,待慢慢去龋”众人道:“他又没父母,把与那一个?难道送他令史不成?”有一个道:“他令兄与我相熟,待我
去讨来。”
说完,起身要走。
玉吾慌忙止住道:“这是我家的东西,为何要列位这等着急?”众人道:“不是,我们前日看见,明明认得是你家
的,为甚么在他手里?起先还只说你的度量宽弘,或者明晓得甚么原故把与他的,所以拿来试你。不想你原不晓得,毕
竟是个正气的人,如今府上又讨不出那一个,他家又现有这一个,随你甚么人,也在疑惑起来了。我们是极有涵养的,
尚且替你耐不住,要查个明白;你平素是最喜批评别人的,为何轮到自己身上,就这等厚道起来?”玉吾起先的肚肠,
一味要忍耐,恐怕查到实处,要坏体面,坏了体面,媳妇就不好相容。所以只求掩过一时,就可以禁止下次,做个哑妇
被奸,朦胧一世也罢了。
谁想人住马不住,被众人说到这个地步,难道还好存厚道不成?
只得拚着媳妇做事了。
就对众人叹一口气道:“若论正理,家丑不可外扬。如今既蒙诸公见爱,我也忍不住了。一向疑心我家淫妇与那个
畜生有些勾当,只因没有凭据,不好下手。如今有了真赃,怎么还禁得住?只是告起状来,须要几个干证,列位可肯替
我出力么?”
众人听见,齐声喝采道:“这才是个男子。我们有一个不到官的,必非人类。你快去写起状子来,切不可中止。”
玉吾别了众人,就寻个讼师,写一张状道:告状人赵玉吾,为奸拐戕拿事:兽恶蒋瑜,欺男幼懦,觊媳姿容,买屋结邻,
穴墙窥诱。凯媳憎夫貌劣,苟合从奸,明去暗来,匪朝伊夕。忽于本月某夜,席卷衣玩千金,隔墙抛运,计图挈拐。
身觉喊邻围救,遭伤几毙。能里某等参证。窃思受辱被奸,情方切齿,诓财杀命,势更寒心,叩天正法,扶伦斩奸。
上告。
却说那时节成都有个知府,做官极其清正,有“一钱太守”之名;又兼不任耳目,不受嘱托。百姓有状告在他手里,
他再不批属县,一概亲提。审明白了,也不申上司,罪轻的打一顿板子,逐出免供;罪重的立刻毙诸杖下。
他生平极重的是纲常伦理之事,他性子极恼的是伤风败俗之人。凡有奸情告在他手里,原告没有一个不赢,被告没
有一个不输到底。
赵玉吾将状子写完,竟奔府里去告,知府阅了状词,当堂批个“准”字,带入后衙。次日检点隔夜的投文,别的都
在,只少了一张告奸情的状子。知府道:“必定是衙门人抽去了。”
及至升堂,将值日书吏夹了又打,打了又夹,保是不招。只得差人教赵玉吾别补状来。状子补到,即便差人去拿。
却说蒋瑜因扇坠在邻舍身边,日日去讨,见邻舍只将别话支吾,又听见赵家婆媳之间吵吵闹闹,甚是疑心。及至差
人奉票来拘,才知扇坠果是赵家之物。心上思量道:“或者是他媳妇在梁上窥我,把扇坠丢下来,做个潘安掷果的意思。
我因读书用心,不曾看见,也不可知。我如今理直气壮,到官府面前照直说去。官府是吃盐米的,料想不好难为我。”
故此也不诉状,竟去听审。
不上几日,差人带去投到,挂出牌来,第一起就是奸拐戕命事。知府坐堂,先叫玉吾上去问道:“既是蒋瑜奸你媳
妇,为甚么儿子不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