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玉、遗生的妻子年纪幼小,夫死之后,各人都要改嫁。
百顺因他无子,也不好劝他守节,只得各寻一分人家,送他去了。
龙溪没有亲房,百顺不忍家主绝嗣,就刻个“先考龙溪公”的神主,供奉在家,祭祀之时,自称不孝继男百顺,逢
时扫墓,遇忌修斋,追远之诚,比亲生之子更加一倍。后来家业兴隆,子孙每繁衍,衣冠累世不绝,这是他盛德之报。
我道单百顺所行之事,当与嘉靖年间之徐阿寄一样流芳;单龙溪所生之子,当与春秋齐桓公之五子一般遗臭。阿寄
辅佐主母,抚养孤儿,辛苦一生,替他挣成家业,临死之际,搜他私蓄,没有分文,其事载于《警世通言》。
齐桓公卒于宫中,五公子争嗣父位,各相攻伐,桓公的尸骸停在床上六十七日,不能殡殓,尸虫出于户外,其事载
于《通鉴》。
这四桩事,却好是天生的对偶。可见奴仆好的,也当得子孙;子孙不好的,尚不如奴仆。
凡为子孙者,看了这回小说,都要激发孝心,道为奴仆的尚且如此,岂可人而不如奴仆乎?有家业传与子孙,子孙
未必尽孝;没家业传与子孙,子孙未必不孝。
凡为父祖者,看了这回小说,都要冷淡财心,道他们因有家业,所以如此,为人何必苦挣家业?这等看来,小说就
不是无用之书了。
若有贪财好利的子孙,问舍求田的父祖,不原作者之心,怪我造此不情之言,离间人家骨肉者,请述《孟子》二句
回覆他道:“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卷十二 贞女守贞来异谤朋侪相谑致奇冤
诗云:
治国齐家道本同,看来难做是家翁。
五刑不为妻孥设,一吼能教法令穷。
小忿最能妨爱欲,至明才可学痴聋。
古人尽昧调停术,只有文王在个中。
这首诗是说齐家一事,比治国更难。治国的人,遇了是非曲直之事,可以原情而论,据理而推,情理上说不去的,
就把刑罚加他,那怕他不服服贴贴?至于齐家的人,遇了是非曲直之事,只好用那调和鼎鼐的手段调剂拢来,使他是者
忘其是,非者忘其非,曲者冥其曲,直者冥其直,才能够使一门之内,尽奏雍熙,五伦之中,不生变故。
若还也像治国一般,要把情理去压服他,无论蛮妻拗子,不是“情理”二字压得服的,连这情理两件东西先不肯同
心协力,替他做和事老人,预先要在问官胸中,打起斗殴官司来了。
譬如兄弟两个相争,告在父亲手里,原起情来,自然是以大欺小,该说为兄的不是;若还据起理来,自然是以下犯
上,又该说为弟的不是了。
妻妾两个吵闹,告在丈夫手里,原起情来,自然是正妻吃醋,磨灭偏房,该说做大的不是;若还据起理来,自然是
爱妾恃宠,欺凌正室,又该说做小的不是了。
情要左袒这一边,理要左袒那一边,还是把“情”字做了干证,难为阿兄与阿正的好?还是把“理”字做了干证,
难为阿弟与阿妾的好?还是把情理扭做一团,预先和了干证,着他去与两边解纷的好?可见“情理”
二字,是家庭之内用不着的东西。情理尚且用不着,那刑名法律,一发不消说了。所以古语道得好:“清官难断家
务事。”但凡做官的遇着有家庭之事调处不明来告状的,只好以不治治之,学那当家人的藏拙之法,叫做“不痴不聋,
难做家翁”,只是不准他便了。
他见官府不准,自然回去调停。就如街市上相打的人,看见有人扯劝,他两边再不住手;及至扯劝的人一齐走开,
他知道不好收煞,也就两下收兵,不解而自散了。
说便是这等说,古语之中又有两句道:若无解交人,冤家抱树死。
万一有家庭之事,屡次调处不来,毕竟要经官动府,官府要藏拙,他不肯容你藏拙,定要借重一番,试试官府的才
断,比家主公的才断何如。难道好说我才断不济,不敢领教不成?
如今说桩奇事。明朝弘治年间,广东琼州府定安县,有个廪膳秀才,姓马名镳,字既闲,是个少年名士。
娶妻上官氏,也是个名族。兄弟三四个,也都是考得起的秀才。
上官氏生得千娇百媚,又且贤慧端庄,自十四岁进马氏之门,到二十四岁这十年之中,夫妻两口恩爱异常,再不曾
有一句参商的话。
既闲有个同社的朋友,姓姜名玄,字念兹,也是同学的秀才。还有几个年少斯文,或是姓张,或是姓李,序不得许
多名字。他这几辈名流结为一社,终日会文讲学,饮酒赋诗,一年到头没有几十个不见面的日子。
一日马既闲去访朋友,那朋友正在家里宴客,见既闲走到,就拉他入席同饮。饮到半中间,那姜念兹也闯了来,恰
好一班同社之人,都做了不速之客,大家坐在一处,少不得要开怀畅饮。
众人之中唯有姜念兹酒量不济,吃不上几杯就有些醉意了。
说话之间,忽然正颜厉色对马既闲道:“老兄你便在此饮酒,尊嫂在家做了一件不端之事,朋友有相规之义,不得
不说出来,但不知你容小弟说,不容小弟说?”马既闲变起色来道:“有何不端之事,快请说来。”
姜念兹道:“不但尊嫂,连小弟方才也做了一件不轨之事。若对兄说,兄定要变脸,只是事体相连,要说都要说,
要瞒都要瞒,不好单说那一件。”马既闲道:“都求说来就是。”姜念兹道:“小弟方才到宅上奉访,不想老兄公出在
外,只因失于回避,劈面撞着了尊嫂。尊嫂的芳容不该生得那样标致,真所谓冶容诲淫,小弟生平其实不曾见过这样女
子,苟非圣人,未有不动心者,不就觉手舞足蹈起来。若还尊嫂坚词以拒,或者还带挈小弟做个鲁男子也不可知,不想
尊嫂也见小弟有几分贱容,不肯十分见外,竟使小弟越闲败检,做了一桩死有余辜之事。这也罢了。正与尊嫂在绸缪之
际,不想有个盛婢走进房来,不言不语,立在旁边,却像有个临渊羡鱼之意,就如今日主人邀宾,小弟与兄走来闯席,
主人岂有不纳之理?若还不纳,就要招起怪来,今日这席酒决不能够欢然而散了,只得也拉他入坐,吃了一杯残酒。这
是小弟方才造宅之时,与尊嫂二人做的不端不轨之事。论起理来,这样碍口的话不该对老兄面陈,只是老兄平日是个明
见万里的人,万一久后觉察出来,这段仇恨就终身不解了,倒不如预先讲明,还可以自首免罪。如今只求老兄汪洋大度,
恕小弟一念之差,饶个初犯;以后若再如此,莫说老兄该与小弟绝交,连同社诸兄都控斥小弟,不容见面就是了。”说
完这些话,又走出位来,深深唱了一个诺,然后坐到原位上去。
马既闲听了这些诧异之谈,不觉面如土色,当真又不是,当假又不是。若说他是真话,世间没有奸了人的妻子,肯
对原夫说出之理,况且妻子是个正气的人,想来决无此事;若说他是取笑的话,为甚么正颜厉色,没有一毫嬉笑之容?
他一面说,既闲肚里一面踌躇,思量这样的事,无论虚实,总来没有认真之理,任凭地说,自己只当不听见,直等他说
完了下来作揖的时节,方才把他骂了几声,也拿几句尖酸的话讨了回席,然后吃酒。众人都说他是戏谑之词,就对姜念
兹道:“谑浪诙谐,虽是我辈的常事,只是也要存些大体。自古道:”朋友妻,不可嬉。‘甚么笑话说不是,定要把朋
友的内眷来做戏谈,该罚你一碗冷酒才是。“姜念兹道:”小弟方才的言语句句是真,列位不要认做笑话。
若还不信,待我把他尊嫂与盛婢身体上的光景略说几句,且看对不对就是了。“就对马既闲道:”老兄莫怪小弟说,
你那位尊嫂,姿容态度果然妩媚,只是身上肉少骨多,又且寒冷,没有一毫温柔之趣。别处冷还冷得好,独有豚尖上那
两块肉,分外冷得怕人,小弟的贱腿方才被他冰了一冰,直到如今还不得热。倒不如那位盛婢,容貌虽不甚佳,身上的
肌肉倒暖得有趣。别处虽暖,还与寻常妇人差不多,独有胸前那一块,可称至宝,随你甚么妇人,再没有那种热法。据
小弟评品起来,尊嫂中看不中用,盛婢中用不中看。
若还把两个并做一个,存其所长,去其所短,则为绝世之佳人,古之所谓温柔乡,不是过矣。“众人见他说到这个
地步,一发替马既闲不平,大家走起身来道:”你如今若不受罚,我们满席的人都要激变起来了。“
就把起先零星折下的冷酒,共有一大碗,放在姜念兹面前,又委一个催酒的人,限三催要干,如迟倍罚。
姜念兹道:“诸公若要罚我,宁可换一碗热的,我方才行了房事,吃不得冷酒;若还逼我吃下去,岂不弄出阴症病
来?
“众人起先见他说得有凭有据,却像是桩真事一般,心上正有些疑惑;如今听了这一句,一发疑上加疑,正要借这
一碗冷酒,试验他的真假出来,那里肯换?就把一席的人分做三班,揪耳的揪耳,捻手的捻手,灌酒的灌酒,不上两口
气,灌个倾江倒海,一泻无遗。
姜念兹原是已醉人之人,又加了这一碗冷酒,自然把持不定,一吐之后,不觉狂躁起来,连衣服也穿不住,都脱去
了。
众人见他醉得不堪,就着家人扶送回去。大家再吃几钟,也就散了。却说马既闲听了这些话,心上十分狐疑,思量
自家的妻子平素为人正气,难道一旦做出这样事来?若还没些影响,他为甚么平空白地造出此言来差辱我?我妻子身上
骨多肉少其实是真,只不十分寒冷;婢女生得肥胖,身上暖热也是真的,只是胸前一块也与身上一般,不觉得十分诧异。
止有这句说得不像,其余的话句句逼真。天下的事尽有不可意料的,或者人身上的血气,一日之间,有时而衰,有时而
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