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车发动的一瞬间,世界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她全身上下的血液重新开始欢快地奔涌。
她慢慢地把眼睛上的布解开,发现再往前走几米,就是她的老柳巷。路灯的光如刀子一般,刷刷地闪着她,把她的眼睛照得刺痛刺痛。
只是,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手是根魔杖,把她的什么东西拿走了。永远地拿走了。不,这东西不是她身体内的那层薄膜,这东西是看不见的,是属于脑子的,属于心的。
但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在很长时间里她都不能确定,也不能明白。
那天晚上回家之后,她在卫生间待了许久。母亲问她怎么了,她说:“例假。”一整夜,她都把电扇开到最大档。第二天,她如愿以偿地感冒了。那三天,她哪儿都没去,就在床上躺了三天。
假期结束,一到学校,她就宣布退出“九英帮”。
“我看见你们就觉得恶心。”她说。
其实,她知道,她更恶心的,只是自己。
上晚自习的时候,她第一次提出要爸爸去接。她说她做了一个噩梦,不想再一个人走夜路了。母亲问她做了什么噩梦,讲出来可以解一解破一破。她道:“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鬼。”
“真真也知道害怕了。”母亲笑。看得出来,她的笑容是安慰的。一个女孩子,说到天边也不过是女孩子,总该有所畏惧才算正常,不然总是让人担忧的。
后来余真要求住校。住校的一年里,她开始勤奋读书,她发誓要考一个很远很远的大学,能多远,就多远。那一年,她没有一个朋友,不去走近任何人,任何人也别想走近她。“九英帮”失去了她就像失去了主心骨,很快解散。八个男孩子里除了董克,没有人敢再招惹她。其实董克也不敢招惹,每逢周六晚上回家和周日晚上上学的时候,他只是在胡同口等她。他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用眼神和余真打着招呼。余真全都知道,全都看见,可她全都熟视无睹。
教室,图书馆,宿舍,餐厅,她每天都在这几处直线行走,独来独往,对别人的事一律不闻不问。同宿舍一个女孩子失恋,哭得地动山摇,室友们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安慰和同情,只她没有。那个人幸福的时候与自己无关,悲伤的时候凭什么要加上自己?没道理。这个世界说起来谁和谁都有关系,再说起来,谁和谁都无关。有同学曾经小心翼翼地批评过她,说她太骄傲太冷酷,把自己的门关得太紧,这样享受不到集体的温暖。她道:“我不是一个房间,我是一座墓。墓有门吗?”
她把自己的野都收敛了起来,慢慢地,像一朵受了风寒的花,把自己的瓣,一片一片地聚起来,重又成了一个花苞。她变了一个人,安宁,内向,长久地不说话。看人总是寒光闪闪,像有一道玻璃嵌在里面。家里人都说她懂事了,知道用功了,像个女孩子了。只有她知道自己: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但大学毕业之后,她终还是回来了。因为她要嫁的人,就在这个城市,她没法子不回。这个破了她初夜的城市,又要补给她一个完美的婚姻。她不能不要。她必须得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2
又是六月,余真被批准到避暑胜地北戴河休假。
早就听说省厅在北戴河建有一个休假中心,这是她第一次来。规定可以带爱人和孩子,全额公费。其中来往路费由单位报销,其他一切到了北戴河都由休假中心包圆儿。这样的好事必定也是物以稀为贵,全局每年只有一个名额。今年局委班子研究出的结果,轮到了她。要说轮到她也是有些勉强,在局里她算年轻的,资历比她老的有的是,多少人还都没去过,她自然该往后排。但正如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无缘无故的恨一样,世界上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休假。她虽然年纪轻轻,却是局里的办公室主任。公车,接待,财务,都是她分管。一个很敏感的中层位置,银行拉存款,出差报旅费,司机讨油钱,都得过她这层手。下面趋奉的人是有的,上面拉拢的人也是有的,没人和她过不去,因为没人和好处过不去。一进单位仿古的翘檐大门,传达室的师傅都会对她多敷衍一分钟笑脸。
对这些,她都是明白的。
当初他们办公室仅副主任就封有三个,她是最年轻的。谁也没想到她会被扶了正。对此,只有她自己心里有数。当办公室主任无非就是算计领导的心思。她要是乖起来,顺起来,圆滑玲珑起来,投其所好起来,没人能比得过她——正如她当初野的时候,也没人能比得过她一样。如果说当上办公室主任算是一种成功,那她成功的秘诀就是以失去智慧的方式让智慧显现,以失去主意的方式让主意确定,以失去名字的方式让名字刻下,以失去自己的方式让自己存在。这么说有点儿玄,举个例子——领导想找个有特色的地方吃饭,她知道哪儿合适,但她一定不说。她给他推荐几个路线一顺儿的饭店,让司机开着车,饿着肚子找。那几个饭店比较起来,领导选择的肯定是她想推荐的那家。吃了,喝了,满意了,高兴了,领导还很有成就感,回去打电话的口气就是这样的:“哥们儿,我刚刚发现了一个好去处……”
让你的用心变成他的成就。无非如此。
凭着这点儿工夫,她当上了办公室主任。她没有给谁送过一分钱的礼,可以说,她升职的过程完全是纯天然无污染绿色环保。一位副局长曾经不无遗憾地说,如果她多少能喝点儿酒的话,他确定她的升职速度会比现在更快。
但余真不喝酒。
既然局委班子研究过了,一研究就成了组织决定,余真推三让四,做够了一番人情,当然没人会接,于是就去,去得无可奈何,也去得理直气壮。送行的时候,局长说:“好好玩,平时都是你跟着领导鞍前马后地服务,这次你就把自己当领导,好好地服务服务。”
儿子马上就期末考试了,要去还真是有些不放心。丈夫说他在家盯着,让她尽管去:“平时都是你陪儿子,过够瘾了,风水轮流转,该我新鲜两天。”瞧,对她全都是这么通情达理,体贴关照,不去都不好意思。
余真有点儿忐忑地上了火车。一个人清清静静地休一星期假,想想都莫名其妙地觉得奢侈,觉得于心不安。她的日子一向都是紧巴巴的,不,这紧巴巴与金钱物质无关。这紧巴巴,以前她总以为指的是时间。因为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单位,她总是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似乎头顶永远悬着一根弦,这根弦嗡嗡地弹着,从来不能让她大大地喘口气儿。现在,当她坐在火车上的一瞬间,她明白了:这紧巴巴指的也不是时间,而是心理。坐在火车上的她百无聊赖,闲得发慌,那根弦仍然在嗡嗡地弹着。弹着,一股艺无止境的劲头。
真是要命。
出租车停下,下午六点十分。休假中心到了,确实是个幽雅的所在。鲜花,草坪,一棵粗壮高大的核桃树下支着几张白色的木桌,配套的是同色休闲木椅,样式稚拙可爱。草坪后面疏疏落落地竖着几栋白顶红砖的小楼,玩具一般,让人一望就心生向往。
2007…5…21 15:47:45 苹果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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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关着,按通知书上的号码打电话,没人接。余真无所事事地站在门外,看着门口路标上的仿宋绿字:草厂南路。是,通知书上写的地址就是草厂南路。草厂,这是个好名字,她喜欢这个名字,这是一个可以嬉戏的名字,有一种扑面而来的乡间气息,仿佛可以看见多年之前这里生机勃勃的翠绿村庄,村庄之外有大片大片的青葱麦田,猪羊圈外堆着大垛大垛喂牲口的干草堆,钻到草堆里,躺下,会被清洁潮湿的草气腌住,用打火机点着,一根草就会燃出一根焦香……十六岁之前,余真会干这些。那时候的她啊,口袋里什么都可以没有,绝不能没有打火机。打火机的用处太多了,点树叶儿,点烟,自习课无聊的时候点前面女同学的辫子,哪位老师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捆芹菜,她一准儿用打火机把绳儿给掐断。打火机是个好玩具,口袋里没有打火机的小余真,就像现在的她包里没有手机一样,失魂落魄。
余真捏捏自己的包,包里除了手机之外,还有许多必需品:钱包、“心相印”纸手帕、“雅客”木糖醇口香糖、小镜子、小梳子、唇膏、防晒霜、通讯录……没有打火机。十六年来,她再也没有装过打火机。
余真摇摇头,想要把泛起的十六岁摇走。十六岁的花季?你没有啦。她对着传达室的窗玻璃照照自己的脸,已经三十二岁的她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粉嫩圆润,不胖不瘦,清水挂面头,黑漆杏仁眼,完全是个漂亮少妇的模样。可是,十六岁的花季她确实没有过。她的十六岁,是被腰斩的。
她的神情一派安宁祥和,和脸盘不相称,但与年龄很般配。十六岁,她被强暴了,但现在的她看着还可以,既不愤世嫉俗,也不忧伤沉痛。这是中年的表情吧,中国人中年的表情。中国人的中年一向是提前的,和国际不接轨。据说联合国规定四十五岁以下都是青年,四十五岁到六十岁是中年,六十岁之上才是老年。要这么说,她还年轻。
年轻?余真继续在窗玻璃上照自己。太阳还很毒,脸上已经被晒出了油。但,真的,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屋里有什么东西明晃晃地花着眼。余真定了定神:柚黄色的桌子上闪着一串钥匙的金光,而另一面墙上的铝合金窗户有一扇没关严。太好了,一刹那,余真做了个决定。既然没人看见,既然她还年轻——余真朝自己做个鬼脸,放下行李,蹬着大门上的横线铁格,翻了进去,然后双手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