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一直咕嘟到这天下午,从马铃薯地这头儿一直咕嘟到地那头儿,一 亩半多的地,米仙红和他女人多半天就起完了,前几天刚刚下过雨,地里是潮润潮润的,所 以这马铃薯就极好起,刚刚从地里起出来的马铃薯甭提有多好看,那紫紫的颜色是鲜亮的, 但 也只是马铃薯刚刚被从地里起出来的时候,给太阳一晒,鲜亮的马铃薯马上都变得灰不溜秋 。米仙红和他女人起马铃薯的章程是先一个劲地拉马铃薯蔓子,一个劲儿地把马铃薯用耙子 从地里耙出来,然后再慢慢慢慢把地里的马铃薯往袋子里装,收到下午,地里便完全是另一 种样子了,这片马铃薯地好像是兵败如山倒的战场,昨天的鲜灵和好看一下子都不见了,放 眼望去是遍地的马铃薯蔓子,是遍地的还没完全长足的马铃薯。一只花冠子戴胜可高兴坏了 ,在马铃薯地里飞来飞去啄食随马铃薯给起出来的那种肥白的虫子。到了下午,米仙红和他 女人快收完马铃薯的时候,村长米菜籽在地头出现了。村长米菜籽先是在米仙红的地周围转 了几个圈儿,然后就直接穿过地走过来了。村长米菜籽毕竟是村长,他办事向来利索,他站 稳了,叉着腿,用手摸了一下脑门儿,放下,又抬起来摸了一下脑门儿,又放下,然后才对 米仙红说:仙红仙红你先停停手,我跟你说句话。村长米菜籽也不顾米仙红的女人在不在跟 前,也不顾她咕嘟不咕嘟嘴,村长米菜籽对米仙红说你前几天不是去医院检查身体,医院的 结果现在出来了,他*的,你说你是怎么搞的?你肝上怎么就会有毛病,你有毛病,所以种 地的事就没你的份儿了,那狗日的说你既然有病,病菌弄到蔬菜上怎么办?问题是那狗日的 身体比谁的身体都重要,所以菜地只好再找别人种了。村长对米仙红这么说着,手里已 经把一个医院开的条子给了米仙红,另一只手呢,怎么说,也已经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沓 票 子,村长米菜籽把那沓票子在手里拍拍,然后也给了米仙红,说这钱也够你这一片马铃薯 的收入了,你这一片地打死了也卖不了一千。村长米菜籽说这可是一千,那狗日的有的是钱 , 马铃薯起了就起了吧,你他妈还可以给自己种些秋菜。村长米菜籽一下子转过了身子,对米 仙红女人说:你个妇联家的,你咕嘟个嘴做什么?一千块钱,这一片马铃薯你能收入一千?秋 菜收了也还不是个钱?加起来,是多少?新马铃薯也下来了,晚上,我可要到你们家喝新马铃 薯粥。村长米菜籽又转过身子,对着米仙红,说他还有事,当村长就有办不完的事,村长米 菜籽说他马上就要去办事,说那狗日的包菜地的事你们俩可谁也不能跟别人说,那狗日的 可 不是个一般人,那狗日的,是太有钱,太有钱的人就是谁也不敢惹的人,但那狗日的也仁义 ,你看看,人家不要你给人家种菜了,人家还不是照样给你一千,不但给,还多给,就是 不知道人家还会不会再看上咱们村的地?会不会再在咱们村包块菜地专门给他种菜吃。村 长米菜籽看看米仙红,说:妈的,你怎么就不迟不早有了病,妈的,那狗日的也是,那狗日 的是吃菜呀还是吃人肝儿呀,既然是吃菜,肝儿有病还能把病传给菜?村长米菜籽忽然大声 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米仙红的女人这会儿不咕嘟嘴了,只一会儿的工夫,她把 那一千块钱已经数了两遍了。米仙红看着村长米菜籽往地头那边走,他忽然很想追上去问一 句,要是自己看好了病,还能不能给那狗日的种菜地,自己的这片地可是片好地。米仙红站 在那里有些发愣,这时候忽然就听到了自己女人的哭声。米仙红的女人又把钱数了数,张了 张嘴,又张了张嘴,终于激动得忍不住哭泣起来。管他呢,愿让咱种不让咱种,怎么说咱 这马铃薯地也要种菜了。米仙红看着自己女人,觉着自己的嘴唇很干燥,但他没有伸出舌头 去舔自己的嘴唇,干燥就让它干燥吧,既然不能给那狗日的种菜了。管他呢,管他什么种菜 不种菜。米仙红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也没有,一点点意思也没有,有一点点 意思也不是米仙红的意思,那也只能是地的意思,地里的马铃薯既然已经起了,就只好种些 秋菜了,到明年,地里种什么再说,今年秋天,这片地注定只能是菜地了,什么是菜地,菜 地就是他妈种菜的地。
走到地头的村长米菜籽这时候忽然又走了回来,他回来也没别的事,他只想对米仙红再重复 一遍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记住,那狗日的包菜地专门给自己种菜吃的事你可别对任何人说, 这 是那狗日的安排的,人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事。记住,别说,有人问你你也别说。村长米 菜 籽想了想,看了看西边,又说:那狗日的,比乡长,比区长,怎么说,都他妈有钱!要不, 那狗日的怎么能在村里包片地专门给自己种菜吃?
那只花冠子戴胜真是飞得轻盈,一下子又飞了过来,落在了地里。
原刊责编 申霞艳
【作者简介】王祥夫,男,辽宁抚顺人,1958年生。1984年 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蝴 蝶》、《种子》。《生活年代》、《百姓歌谣》,中短篇小说集《永不回归的姑母》、《谁 再来撞我一下》、《城南诗篇》,散文集《杂七杂八》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 等国文字在国外出版。现为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选自《花城》2006年第1期)
2007…5…21 15:54:40 苹果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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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在1969年
何玉茹
全村的劳力,大约七八百人吧,俩 人一辆小车,从村西排到村东,又从村东排到村西,来来回回,行人的路都被堵死了。
路上还从没有过这样多的人,这样多的车,就是夏收、秋收也没有过。车上插了小红旗,两头的工地上插了大红旗,工地上 还安了喇叭,喇叭里放着农业学大寨的歌,真是红旗飞扬,歌声嘹亮,劳动的队伍浩浩荡荡 啊!
人一多,兴奋就来了,劲头也来了,一锨土拍上去,小车都晃晃悠悠的,人却见不出吃 力,脚一蹬腰一弯一锨土又跟上了。
要说,不少的人心里明镜似的,这样的劳动没多少收 效,挖了这边的土,垫了那边的沙,沙上的庄稼长不好,土上的庄稼也长不好了,因为是生 地呀,因为生地指不定是什么土质,还要从头来培养呢。这样,就如同赔了夫人又折兵,哪 边都弄不好了。特别是原来在副业点上干活儿的人们,心里就更明白了,粉房是什么收效?磨房是什么收效?砖窑是什么收效……但明白是一回事,干起来又是一回事,大家都把小车 装得小山一样,大家的脸都红扑扑的冒着热汗,你不由得也要和大家一样了。
铁姑娘队的人也来了, 还是一式的绿军装,只是胳膊上多了花布做的套袖,花套袖在一片绿色中晃来晃去的,倒很 有了家常姑娘的味道。她们其实也很不易,不挣工分,车还要装得高,路还要跑得快,遇到 上坡的路,还要帮了铁姑娘队以外的人推车,若视而不见地过去,铁姑娘队的名声一下子就 砸了,人家会说,什么铁姑娘队,铁心肠队还差不多。而铁姑娘们自个儿那份任务,却是一 点没减,全由家人承担了。家人替她们扛着任务,她们却在外面义务劳动,事情就是这样的 滑稽。但她们高兴极了,比过节的日子还要精神百倍,家人的责骂和普通人的指指点点她们 都听见过,一聚到一起就忘掉了,写有“铁姑娘队”的旗子呼啦啦地飞扬着,她们的情绪也 随了旗子要飞到天上去了。比起她们的高兴,那些责骂和指点如同毛毛雨一样,是丝毫也妨 碍不到她们的。甚至挺恶毒的玩笑,比如:被管制分子义务劳动,你们也义务劳动,是帮忙 呢,还是跟他们比赛呢?她们听了也不生气,只管干自个儿的。她们年轻的身体要焕发的干 劲太多了,生气都顾不得了呢。
被管制分子也参加进来了,铁姑娘们是一队绿色,他们是 一队黑色,铁姑娘们的脸是光艳的,他们的脸则是灰暗的,经过他们身边,人们总忍不住看 了又看的,他们和铁姑娘队,是多么不同的两队人啊!但他们所做的,又是多么的相同!车一 样要装得高,路一样要跑得快,遇到上坡的路,一样地要帮人推车。若视而不见地过去,现 场批斗会说不定就要开上了。和铁姑娘们不同的,是他们自个儿没分任务(阶级敌人只有劳 动改造的资格,没有分配劳动任务的资格),因此他们不必连累到自个儿的家人,也因此, 他们比铁姑娘们还要轻松些了。
其余的人,便是一家一户的了,姐妹俩、兄妹俩、父女俩 、母子俩什么的,多是强弱劳力搭配着。一些没有强劳力的人家,也只有硬了头皮上,无非 是车装得小一点,路走得慢一点,忍受住强劳力的讥笑罢了。谁愿意受人的讥笑啊,但力气 这东西,不是想有就有的,一样的车,这人拉上挺胸抬头、轻轻松松的,那人却一路都弯了 腰,一块小瓦片都能把车挡下来。再说,路是太难走了,多年轧成的车辙不算,还有上上下 下的陡坡、慢坡,车子行在上面,时时要经着心,一不小心,哪只车轱辘就陷进车辙里了。 车辙是又深又硬,车子立时变得一边高一边低了,有经验的,会缓缓地顺了车辙走一段,寻 到有缺口的地儿,忽然地一转把一用力,那轱辘就上来了:没经验的,往往是硬性地向上拉 ,轱辘没上去,车槽倒掉下来了,想顺了车辙走都不成了。还有的,车槽没事,车胎却嘣地 一声先放了炮,这比车槽掉下来还要糟糕,就像马失了前蹄,一整车土,只能扔在半路上了 。
车辙还算没什么危险,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