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上去了 ,该着姑嫂俩了,就见这姑嫂二人,看看前面的陡坡,又看看后面的车,反反复复看了几回 ,忽然地,小姑子就一转车把,向了路边的河坑去了。嫂子先是一怔,随即也配合小姑子向 河坑边拉去。
后面的人看着她们,并不上前阻止,只有人喊,别呀,大伙帮着一推就上去 了!但都知喊也是白喊,凡把土往河坑里倒的,一定是没有一点气力,没有一点办法了,这 个坡上去了,下一个坡怎么办?这一趟拉去了,下一趟怎么办?气力的事不比别的,没有就是 没有,人家帮也帮不来的。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坡上不去了,或者平地上也拉不动了 ,一眼又瞥见了河坑,气力一下子就散了,谁说什么都不管用了,不把土扔进河坑里,心就 不甘了似的。
还是蒋寡妇眼尖,一下子就发现小姑子为什么哭了,原来她的棉裤后面,醒 目地洇湿了一块,那既不像汗水,更不是泪水,显然是血水嘛!这闺女八成是来月经了呢!果 然,有血从裤腿里流出来了,一滴一滴地滴在了地上,却很快又被淹在腾起的尘土里了。
蒋寡妇没有声张,李三定却随了她的眼神看到了,他立刻转移了目光,没敢再看下去。女人 的月经他多少是知道些的,他忽然觉得,跟这姑嫂俩比,自个儿的困难简直算不上困难了, 不就是费点力气么,不就是跟这蒋寡妇别扭点么,上坡就上坡吧,不管它是多陡的坡,只管 拼了命上就是了!
李三定和蒋寡妇,弯腰,弓腿,蹬脚,又一次地上坡了。
奇怪得很 ,这一回,俩人都觉得力气还没用尽,坡却已被他们爬上去了。有一瞬间,他们的确感到了 坡度的危险,身后犹如吊了块巨石,随时都可能让他们人仰车翻,但瞬间过去,坡也过去了 ,他们的车的确平稳下来了,他们的腰的确可以直起来了。他们先是向车后看,怀疑有人帮 他们推车,然后又相互看,猜测对方比上一回多花了力气,但都没有。都没有意味着什么? 他们拉着车,长时间地沉默着,连他们自个儿也搞不明白了。
但就在这沉默之后,他们达 成了一种默契似的,再有多难爬的坡,再有多难走的路,他们都可以齐心协力地平安地过去 了。蒋寡妇再没有抱怨李三定的话了,李三定对蒋寡妇也少了反感,虽然之间话不算多,但 双方的信任是有了,在这样一条漫长的劳动的路上,不要说友好,就是信任,又是多么地难 得!有一刻,在李三定和蒋寡妇都沉默着的时候,李三定的鼻子竟忽然地有些发酸。他终于 阻止了那酸对眼睛的进攻,并且坚决否定这是某种感动,劳动的气势给他的新鲜感从开始就 结束了,而劳动的艰苦,于他无异于水深火热,在水深火热之中,还谈什么感动,至多不过 是自个儿对自个儿的怜悯罢了。但就是怜悯,他也坚决地不要,当下顾得上要的,也许只有 劳动,只有拉车,只有上坡,只有躲避险恶的车辙,凭了他的灵巧,凭了他消化良好的胃口 ,对付这些还勉强说得过去,至于其他,就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原刊责编 朱宝柱
【作者简介】 何玉茹,女,河北省石家庄人。1986年毕业于廊坊师专中文系,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其中篇小说《绿 》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著有小说集《她们的记忆》。本刊曾选发过其短篇小说《孤点》、《真实背景》、《一个叫李文娟的女人》等。现在河北省某刊物任职,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选自《当代人》2006年第1期)
2007…5…21 15:55:28 苹果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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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语·引征
储福金
陈化水的这一着棋,在棋语上是有说法的,叫做:引征。
周正刚敲响了陈化水的门,轻敲了两声,缩回手来,又重重地敲了两 下。 门开了,露出陈化水老婆歪着的一张脸,朝他一笑,回转去向里叫:“老陈,周局长来了。 ”
她身子一缩,门大开了。
瘦瘦的个子略显高的陈化水在小厅里站着,一副笑脸。他笑的时候,嘴微微有点歪。
周正刚想不看陈化水的笑,但还是瞪着眼朝着他。
“你别弄错了……我是路过这里,突然内急,来借用一下卫生间的!”
陈化水依然一副笑容,握着眼镜的右手朝身侧卫生间抬了抬。
周正刚从卫生间出来,陈化水已经坐在了厅里的长茶几那头,茶几上放着一张桦木围棋盘, 两个方木棋盒,盒盖开着,里面是黑白玻璃棋子。
周正刚朝那里看看,陈化水低眼正看着棋盘,似乎眼观鼻,鼻观心,思索着如何下第一步棋 。
周正刚就走过去,在他习惯坐的矮藤椅上坐下来,也不答话,伸手就在棋盘上下了一颗黑子 。
陈化水抬起头来,还是那副笑容。
“别笑……你走!”
几天前,周正刚也是在这里和陈化水下棋,下到一半,周正刚局势看好,正自得意,嘴里小 曲也哼上了,却一步走差,把一块吃到嘴里的棋眼看着给逃出去了。这一来就要翻盘,周正 刚就想伸手去“拔葱”,他这一悔棋,陈化水一块棋死了,也就输定了。陈化水当然不让, 伸手拉正了周正刚的手。一个要悔一个不让悔,棋就下不下去了。
“孙子王八蛋再来下棋!”周正刚叫了这么一句,就推盘走了。
闹归闹,说归说,下棋还是有瘾的。隔了这几天,周正刚熬不住,还是来了,还是下起了棋 。
陈化水在对角应了一手,这一开局,俩人落子如飞。周正刚把走得快的棋称之为“卫生棋” ,就是不动脑子,只为消遣,有益健康。
陈化水老婆端上一杯茶:“周局长,你喝水……”周正刚接过杯来喝了一口,点点头,眼看 着棋盘。
这当下,也就陈化水老婆还称他为“局长”,她也是叫惯了,一直没改过口。
周正刚当过局长,那是在运动前。运动一来,开始他还跟着运动,走在运动前头批斗“四类 分 子”,后来运动之火烧到了“走资派”头上,他这个局长也被押上了批斗台,少不了经历一 番 “运动”。革委会成立后,局长的权被夺了,他也就赋闲了,自己说无官一身轻,遇上任何 事,都头一低,免得火再烧到头上。
周正刚年轻时就喜欢下棋,当了局长,棋下得少了,有时个把月才下上一盘,往往是出差在 外,遇上老上级老战友那些过去的棋友才下。局长不当了,他几乎就沉迷在了棋里,总是找 人下棋,可此时他属地、富、反、坏、右、资本家还有走资派的“黑七类”,一般人不与他 下, 他有时会到棋摊上去,棋摊上多有好手,遇上臭棋,边走边损,弄得对方很没脸面。周正刚 这时已没了过去的那种要脸面的心思,但他还是受不了那些下三层的嘲讽。
只有到陈化水这里来,能痛痛快快地下几盘棋,把什么都丢在了脑后。
陈化水是他局里原来的小干部,他当局长时也算认识,关系不深,见面陈化水叫他一声局长 ,他并无架子,每次都点头应了。
现在陈化水生病休养在家,只要周正刚来,他都会丢下手中的书报,与他对弈几局。
除此之外,也只有陈化水老婆称他为局长。
只是陈化水的信条是棋盘之上无父子,他杀周正刚的棋从不手软,也从不让他悔棋。而周正 刚落子果断,可经常落了子,才发现错了,于是常常为要悔棋闹个面红耳赤。对付周正刚的 悔棋,陈化水并不多话只是手遮着棋盘,不让周正刚“拔葱”,上次就气得周正刚叫了一声 “孙子王八蛋再来下棋”,推盘而去。
气归气,今天周正刚出了门,本来没想好往哪里去,稀里糊涂就敲响了陈化水家的门。
棋盘的上角黑白子纠缠在一起,周正刚今天落子慢了一点,算路就深了,眼看着一拐一弯, 再回头一打吃,就把陈化水两个子打成了征子。
“吃死啦?”陈化水停下来问。
“你看呢,你逃跑,我可以多征死你几个。”
“不就两个棋吗?”
“两个棋?这是棋筋。棋筋懂不懂?”
陈化水的这两个子是断着周正刚两块棋的,在棋上称之为“棋筋”。棋筋当然分量重。周正 刚一边“教诲”着陈化水,一边哼起了《大刀进行曲》。
陈化水对着这团子看了一会儿,在棋盘的下边空处下了一手。
陈化水的这一着棋,在棋语上是有说法的,叫做:引征。
一旦被征子了,就是再逃,从棋盘一头逃到另一头,还是会被吃死的。但只需要在那头有一 颗子作接应,征子就征不死了,所以,一般遇上被征子的时候,就下一手引征的棋,逼着对 方花一手棋去把被征的棋子吃了,这样,可以在引征的地方再下一子,两子呼应,便占下一 个空间。
围棋是以占空多少为赢的,有时吃棋还不如围空上算。
可是,陈化水引征的这颗子,下得偏了一点,周正刚看了好大一会儿,发现它无法接引被征 子的棋。周正刚不放心,用手在棋盘上画了一道征子的路线,那颗子确实不在这条路线上。
那么,陈化水这手棋只是在棋盘的空间走了一步,是完全脱离了上角的主战场,走在了无关 紧要的地方。
周正刚算是看清楚了,他能肯定陈化水这步棋是走错了,大错特错了,随即便把手伸到棋盘 上面,那是陈化水原来怕周正刚悔棋常用的手势。
“怕我悔棋?”
“你想悔也是万万不能的。”
“我是从来不悔的。”
“可心里是想悔的,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