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神之妻 [美]谭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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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神之妻 [美]谭恩美-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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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再也等不下去了,就打开了房门,偷偷地朝外张望,一直望到走廊的尽头。我看到我母亲和我父亲就站在那儿,正在用刺耳的声音争吵着。
  “这件事用不着你来操心,”我父亲严厉地说道,“不要再提了。”
  “我已经开了口,”我母亲说得很快,“话已经说出去了。”
  我看到他们争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母亲可不像我父亲的另外几个太太,她们一个个都假惺惺的,装得比别人更高兴,好像在争夺一个大奖品似的。
  我母亲的态度是真诚的。当然,她能做到温柔,但她更看重诚实和开朗。大家都说,这是她的缺点。她要是生气,就会把一切都说出去,然后招来一连串麻烦。
  所以这天早上,当我听到母亲和父亲又吵起来的时候,心里真是害怕极了。他们虽然没有大喊大叫,但我看得出,双方都很生气。我父亲的嗓音使我想赶紧关上门,躲起来,而我母亲的嗓音──很难根据一个小姑娘的感觉来形容它──我只能说,它听起来很刺耳,就像一块好布被撕破了,再也没法把它缝好。
  我父亲转身走开了。然后我听到我母亲说,“第二个二姨太”,好像这几个字是咒语似的。我父亲没有回过头来,只说了一句,“这事已经定了,你变不了了。”“你以为我变不了吗?”我母亲冲着我父亲的后影说。
  当时我不知道“第二个二姨太”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些字很不好,曾有人用这个字眼来骂我母亲,这个字眼总要使我母亲在镜子前坐好几个钟头,骂那个盯住她看的第二个二姨太。
  最后我母亲转过头来了,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笑容,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她刚看到我,我马上小声抱怨说,“还饿”。
  “来吧,来吧。”她温和地说。然后她的笑容又变成了我熟悉的那种,但我还在寻思,她那么生气干吗还笑呢?
  回到房间后,她叫我穿上衣服。“要穿好的那套。”她说,“我们要出去。”
  “另外还有谁呢?”
  “就我们俩。”她说。这可有点不寻常。但我没问她,我很高兴有这样难得的机会。然后她花了很长时间作准备,我在一旁瞧着。我者喜欢看我母亲打扮,她套上一件西式服装,走到镜子跟前照一照,然后又脱下,换上一件中式的,又脱下,再换一件中式服装,皱皱眉头。最后,在换了好多次以后,她还是挑中了第一件,就穿了这件,这是一件翡翠色的短袖衫,配有长及脚踝的柔软的直褶裙。
  我等她把我抱起来,这样我们终于可以离开了。
  但她没有这么做,而是拍拍我的头说,“syin ke,你已经长大了。”她总是叫我syin ke,这两个字的意思是“心和肝”,肝是身体中最像心脏的东西,英语读起来非常拗口,不那么好听,但是在中文里,心肝的发音很美,母亲要是很爱她们的子女,就会这么叫,我也经常这样叫你。你明白吗?
  “心肝,”我母亲说,“今天我要教你重要的秘密,但是首先你得学会自己走路。”我还没来得及哭出来或抱怨,她已经拔脚走在我前面了。“走吧,走吧。”说话的口气好像前面有什么好东西在等着我们。我赶紧跟在她后面,就这样,我们出了大门,坐上了一辆新式的三轮车,这种车子穿街过巷比黄包车可快多了。
  当时正是初夏,早晨还有点凉。但一到了下午,就热得蒸笼似的。离开我们住的屋子一段路后,我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街头小贩的叫卖声、咯吱咯吱的手推车声、汽车喇叭的鸣叫声,还有那么多金郎头的敲击声──到处都可以看到老房子被推倒、新房子拔地而起的景象。听着这一切声音,我真是快活极了!我母亲也很快活,好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停地笑着,闹着,指点着,快活地叫喊着,就像普通人那样。
  “心肝,快瞧!”那是一家商店的橱窗,里面陈列着小牛皮制的女士手套。我们走下三轮车,去看橱窗。“那么多纤手在空气中向顾客招手呢。”我母亲说。我也把我的手弄成蛇的样子扭动起来,于是两人哈哈大笑。我们又上了三轮车。
  “瞧!”过了一会儿,我喊道。一个男人嘴里吐出一条长长的面糊落进一个正在沸腾的锅子里。我很骄傲能发现有趣的东西指点给我母亲看。“他看上去像条鱼,”我说,“一条在喷水的鱼!”我从三轮车上站起来说。那面团变成一条条软绵绵的线。
  “他在用他的嘴做烹饪工具。”我母亲解释给我听。
  那天,我们一路上看到了许许多多有趣的东西,好像我母亲有意要让我张开眼睛伸长耳朵,记住所有的一切。但也许,这不过是我现在的想象让我想到了这一点;也许她并没有这样的意图;也许,我们根本就没有看到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东西;也许我们根本就没去过我记忆中去过的所有地方,因为我们怎么可能在一天中干那么多事情?但我记得的就是这样,甚至还要多。
  那天,我们走遍了这个世界上所有卖好东西的地方。在浙江路,她说那儿有最好的法国皮鞋,但她一双也没买。在城隍庙,她说那儿卖一种珍珠粉制的非常漂亮的美容膏,她让我擦了一些在脸上,但结果也没买。在静安寺,她给我买了一份美国冰淇淋圣代,她自己没吃,跟我说“太粘,太甜了”。在福州路,她说你可以买到各种各样的书,各种各样的报纸,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她买了一些东西,一份报纸,但我记不清是什么报了,因为我那时还不识字。
  然后我们来到了小东门,最好的海鲜货摊全都摆在那儿。她说她要去尝一种她已经多年没吃的海鲜。这是一种很难得的小鱼,名叫娃娃鱼,因为它叫起来的声音就像娃娃一样──哇一哇!它的四肢都会划动。我们找到了这种鱼,我果真听到它大声喊叫的声音,它的四肢也在划动,正像我母亲说的那样。
  “很久前我就爱吃这鱼,”她说道,“肉又嫩又鲜,连它身上的鳞片都是那么软那么甜,就像刚生出来的嫩叶一样。可我现在想,吃这样的生物太残忍了,我已经没有胃口了。”
  我留意着我母亲找到的所有地方所有东西。我记得当时我想,这是重要的,要留心听。要记住那么多欲望,要找到那么多地方。我觉得我母亲在教我一个秘密──即时即刻满足各种愿望就是我的幸福所在。
  那天下午,我们还去了戏院。外面已经很热了,太阳火辣辣地照着,使人感到身子粘乎乎的。所以我很高兴我们能走进黑乎乎的戏院里。当然我想错了,我以为戏院里面会凉快些。上次我到这里来的时候肯定是冬天或春天,但那天戏院里像个蒸笼,又问又热。我们进去的时候,电影已经开演了,讲的是一位金发姑娘的故事,有人在弹钢琴,声音刺耳嘈杂。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对我母亲嚷道,不敢再向前迈一步。
  “等一会儿就好了。”我母亲说。等我的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后,我看到了一排排坐着的人,人人都在打扇子。我母亲数着座号“……六、七、八”。我对她从后面数起找八排倒并不在意,只对她数数儿感兴趣,因为我当时正在学数数儿。然后我们就从八排往中间插进去,直到我母亲找到一个空位子。她低声叫另外一个人坐到旁边去,当时我还以为她在说“对不起”,后来才知道她在说别的。
  以前我和我母亲看过许多活动的画片,全是无声的:查理·卓别林,那个大胖子,警察和消防车,牛仔骑马兜圈子。那天下午,演的是一个孤女在雪中卖火柴的故事,她冻得直哆嗦。坐在我前面的一个女人哭了,一面还直抽鼻子,可我觉得那女孩很幸运,在大热天能享受到凉快。我就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在黑乎乎的戏院里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灯已打亮了,我母亲正靠在旁边座位的男人身上,用一种严肃的声音跟他说悄悄话。我大吃一惊,她好像在于一件危险的事,跟一个陌生人说话。于是我小声嘀咕着,把我母亲往我身边拉了一下。那男人欠了欠身,朝我笑笑。他不太老,看上去很有风度;他的皮肤很白很光,不像那些整天在外面干活的人的脸,但他身上穿的却是一件很普通的农村里的大褂,是平常的蓝颜色,不过很干净。
  我母亲向他道了谢,然后我们就站起来走了。
  回家路上,我又睡着了,我的兴奋劲全没了。我只醒来过一次──车子猛地一颠把我惊醒了,三轮车夫正在骂路上一辆慢吞吞的手推车。我的脸靠在我母亲的头发上,我发现自己正在看她头发的颜色。
  她的头发颜色看上去和我的不一样,和我们家里另外女人的头发,甚至和我见过的所有人的头发都不一样,既不是黑褐色的也不是褐黑色的,反正不能用黑来形容。
  对我母亲头发的颜色你只能感觉,不能看,看是看不出的──那是一种非常非常深的黑,黑得像深井里的水那样闪着银光。她的发髻上盘进了两根白发,就像石子丢进水里形成的波纹。但用这些词来形容我母亲的头发还远远不够。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几件事情。白天我已经很累了,我们在房间里随便吃了一点,然后我母亲教了我一种绣花针法,她说是她自己发明的。我学得很笨,但她没有批评我。不只一次了,她总是夸我做的一切。然后在帮我脱衣上床的时候,她又给我上了一课,怎样数手指头和脚指头。“要不然,你每天早上醒来怎么知道还有同样多的手指头和脚指头呢?”她说道,“……六、七、八、九、十。”
  你瞧,我母亲多有教养,多聪明啊!她总能找到我必须学的理由。有一次她跟我说过,她曾经想当一名教师,就像那位教过她的传教士那样。
  然后她坐在自己梳妆桌前的凳子上,我看她脱掉衣服,除下她的金手镯和翡翠耳环。她从镜子里发现我在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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