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来呀。”她对我们说,然后拍拍她的肚皮,“瞧,我自己给自己算的命,变得又肥又胖。我不是靠算命吃饭的。我干这个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叫我来的,来世她要给我做大官呢。所以你瞧,我给你们算个好命,大家都有好处。算一个吧,哈哈,我担保给你算个最好的命。”
然后,她干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她对花生说,“你的吉祥数字是八,对不对?”
花生记起来了,她是八月份生的,她在八岁的时候特别幸福,过了新年她就十八岁了。于是花生半张着嘴,就把新阿婶给她的一半钱全算了命。算命的担保她今年嫁一个能使她父母高兴的男人,她未来的婆婆对她好得叫人没法相信,她未来的家庭富得叫她别无所求,当然她会接二连三地生很多孩子。
“那么我的丈夫是什么样的呢?我希望不要太老。”花生用埋怨的口气说,“他的家在哪儿?我一辈子得待在河口村吗?”
算命女人又拿起一根签,然后皱皱眉头,看上去很伤脑筋。然后又换了一根签,又皱了皱眉头,然后又换了一根。“嗯,”她说,“你丈夫年纪还小着哩,好像比你大不了几岁。但是你命中注定,夫家就在娘家旁边。我已经看出了,这不算太坏,可兴许我能使你的命变得更好些。”
花生又加了点钱,那女人就把花生的名字,连同她的生辰和吉祥日,写在一张红纸上,然后又附上一张写着像诗一样的东西的纸片,上面写着:“喜从身边来,远流至东海。”
“这话是什么意思?”花生念了诗后问道。
“哦,”那女人说着,把诗拿近些,最后她指指“身边”和“喜”两个词,“看见没有?你要嫁给一个本地人,但我现在已经把他赶走了,把他送给另外人了。”然后她再指指“东海”这个字,“这就是说,你的新丈夫住得很远──当然,没有远得像在外国一样,但起码不在这个岛上,兴许有北面的扬州那么远。”
花生皱紧眉头,脸色很难看。
“兴许像上海那么近。”那女人又说。看到花生笑了,她连忙又加了句,“我已经看到了,富得没法说,五个儿子,全都很孝顺。没有姨太太,就你一个。”
那女人把所有的纸条和诗,加上花生给的钱,全都放在观音菩萨的塑像前。
“好了,你这辈子不用愁了。”那女人跟花生说,然后她又朝我笑笑,“你怎么样,小妹妹?我觉得你命中也有一个丈夫。”
然后她瞧瞧我的脸,再走近来端详一番,她的嘴咧开了,“唉呀!但是瞧,有麻烦了,现在我瞧见了,正好在你的眼睛上!这儿有个小斑点,它能使你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变黑,”
她指指我眉毛下眼睛上的一块胎记。“我能把它弄掉,”她很快说,“当然,这事不那么好办,要找到一种咒语来驱走坏运。但我可以在新年前给你弄好,你自己拿主意吧。”她写下一个我应该付给她的钱的数目。
但花生已经拉住我的胳膊往另一条路上走,她告诉我有一家小摊专门卖一种外国造的十二生肖巧克力。当然我很想听听我的命,得到那个咒语,改变我未来的坏运。但我怎么能在大庭广众说这种话!“嗨,花生,给我点钱,让我也找个好丈夫吧。”
兴许这个算命女人不可能把一切全告诉我,让我改变我的命运。
也许她只不过是玩玩通常的花招,她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但是她说的与我有关的一切全应验了:不幸伴我一生,我无法不让这块胎记遮住我的眼睛。这句话也应验了:花生没有嫁给她第一次抽签时命中要嫁的那个本地小伙子,而是嫁了一个上海人。那个被算命女人用咒语赶走的本地小伙呢?这些剩饭残羹全留给了我。
不,我不相信迷信。我只是在说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你怎么能说运气和机会是一回事呢?机会是你走的第一步,运气是跟着机会来的。你说的那种机会没道理,只不过是不想自责的借口。你要是没有机会,别人就会把他的运气给你。你要是交了坏运,那么你就得再找个机会把坏运变成好运。当然什么事情都是互相关联着的。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看得出──你刚说了一件事,这件事就发生了。我们丢了小功和小高,然后我们找到了文福。我和这事没关系,后来──是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当时我们走遍了市场,找小功和小高。花生一路骂着他们,好像他们就在身边似的。“坏小子,老是惹麻烦。干吗不听你们大姐的话?”我们从一个摊头到另一个摊头找他们,连看一眼有趣的小玩艺的时间也没有。
最后终于找到了他们,他们正站在观众席前,和大家一道等社戏开演哩。观众席是用绳子圈起来的,舞台上竖着一块大招牌:“新年社戏,奉献村神,欠债穷人,欢迎光临。”
“你还记得吧,”我对花生说,“跟去年一模一样。”于是我们决定留下来和弟弟们一起看社戏。这是一出滑稽戏,每年的最后一天,村民们都要这样表演一番,这已经成了老传统了。平时,如果有人欠你钱,你可以追上他,叫他还,一直到新年前的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个钟头都可以这样。但过了这个时候,就不行了。所以地主和商人总是要在这一天追穷人,一直追到天黑。穷人唯一可以躲的地方就是社戏场,这是一出献给村神的戏,只要逃进绳圈里面,就没有人能逼你还债。
当然,年关到来前还清债务的规矩还是有的,能还清债务是一件体面的事。但现在社戏只是逗乐而已,站在绳圈里面的不是真正的欠债人:他们是被人推进去的,本身成了社戏的一部分。
我至今仿佛还能看到、还能听到那个演社戏的场面,铙钹声和锣鼓声震天动地,穿着廉价的戏装的演员们一个个上场了。一个老太婆上来,手中拿了一把扫帚,哭她的失踪的儿子当了土匪。远处一条龙从海上游了出来,尾巴像波浪一样掀动着,它大吼着把乘着贪心人的船只吞下去。这两个戏混在一起唱,难听死了。
突然,舞台上的演员全都停止了表演,一个披着破外套的乞丐从观众席中跳出来,一个箭步冲上舞台。然后他就绕着那个老太婆和那条龙来回兜圈子,来抢扫帚和龙尾巴,一面冲着他后面的某个人说,“我没欠你的钱!我发誓!”
另一个男人也从观众席跳上舞台,手里还高高举着一盏灯笼。“啊!”观众席上起了骚动。“这个地主真够凶的!”他穿过舞台,追赶乞丐。乞丐有三次差不多要被他抓住了──或是头发、或是耳朵或是破外套的下摆,但每次都成功地逃脱了。观众席上响起了阵阵起哄声、笑闹声。扮演老太婆的女演员装出一副很烦的样子。“别闹了,静下来!我们正演到要紧关头呢。”她喊道。那两个男的还是围着她兜圈子,她就把扫帚对准他们扔过去,但没有打着──啪的一声,却打在了龙尾巴上。台下又是一阵哄笑!然后那个拖着龙尾巴的人探出头来,摸摸被打痛的头问道,“我这是在哪儿呀?”观众笑得更开心了。
然后那老太婆又喊道:“让开!到一边去!”观众席中走出两个人,把大家往后推。过了一会,那乞丐跑到舞台边,双手撑地倒立起来,凌空向前翻了三个跟斗,跳进了绳圈内安全的地方。大家都拍起手来。那个手中提灯笼的地主此刻在绳圈的另一面,气得直跺脚,大伙儿全在取笑他。
小功和小高看得津津有味,整个场面重复了两三次,由不同的演员扮演那个乞丐,同一个演员扮演地主。最后,那个地主气得发疯,把灯笼摔成两半,然后宣布他要回家了。“算了,忘了那笔账吧。”
他喊道。大伙儿全都欢呼起来,好像他们也得胜似的。但那地主正准备开步走的时候,突然转过身来,对观众大喊,“不错,我是要走了,但你们大伙都欠我们演员一份新年礼品,表示你们的慷慨!”
于是所有的演员全都从舞台上跳入观众席,每人手里都端着一只讨饭碗。那个带龙尾巴的用胳膊桶桶花生,这个男人就是文福。从他盯着花生的眼神和叫花生“好太太”的口气来看,他肯定知道花生会给他一大笔布施。
我告诉你,他不像你父亲。不是那种男人,你一见到就会说,啊,这男人长得真帅,我要嫁给他。但文福能使你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他,他有一种使你感到特别放心、特别大胆的风度。当他说“好太太”的时候,他的口气听起来很真诚,可他的脸却在戏弄人:他的乌龟眼睛眨巴着,但没有朝别处看,他宽大的嘴巴露出牙齿笑着,他──怎么说呢?──还是很有魅力的。
我当时在他身上还看出了另外一些苗头──花生后来跟我说她也注意到了──说明他出身于大户人家,很优雅,你不能小瞧他。他的衣服很合身,尺寸跟他的手脚配得很得体。他穿的是一套西式服装,一件宽领衬衫,一条裁剪讲究的裤子,腰上配一根细皮带,裤管收得紧紧的。他的头发又密又亮,四周刮得很干净,不像那些农民,要么邋里邋遢,要么齐头剪平。他的眉毛──我们俩都喜欢他的眉毛──又浓又黑,由粗而细,好像毛笔的锋头。他的牙齿看上去很好,整整齐齐,一颗也不少。
他手中拿着一只小饭碗,是用来兜钱的。“不是为我自己,”他又一次用那种真诚的、令人放心的口气解释说,“是为了岛子南头我们正在造的医院募捐。”他的眉心上扬,显出一种关切的神色。他先看看花生,再看看我。当然我有点尴尬,因为我身无分文。于是我就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责备他不应该打扰我们。
花生朝他笑了笑。“扮龙多辛苦呀。”她说道,然后就给了他几个硬币。我们转身往回走了。但这时文福又叫住了小功和小高:“嗨,小兄弟,我给你们几个压岁钱算是回报吧。”说着他就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红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