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剪刀是谁做的?”我问那个小姑娘。
“是我们的亲戚。”她说着,笑了。她一张嘴,我才发现她的门牙全没了,一下子就老了许多。我挑了一把大剪刀,她抽出一块脏兮兮的布,叫我试试快不快。
一个赤膊的小男孩走到她背后的门道里,叫了一声,“妈!”她训斥他,“等着!没见我这儿有贵客吗?”那小孩就缩回去了。
“不是吹牛,”她用她那没牙的嘴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了,“你去试试城里别的地方的剪刀,看看有没有像我们这样快,这样弥缝的。
那是因为我们家里的人做剪刀已经有几千年,说不定有上万年了。你再试试这一把,做得最好的。”她把破布递给我,让我剪。这把剪刀确实不错,一下子就把布剪开了。
那女人扭着她的手指头,“这门手艺我们家人人都会,已经传了好几代了。我们先教小孩子做大眼针,然后再做小眼针,越做越小,最后才教做剪刀。”
“多少钱?”我拿起一把鸟嘴剪刀,问道。
“你说值多少?”她马上撇下嘴,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这么好的剪刀你说值多少?用的全是美国产的最好最硬的钢。”
这女人简直拿我当傻瓜了。“这地方哪来的美国钢?”我说,“这儿连家美国工厂都没有。”
“就在城西,我们的铁就是从那儿弄来的,缅甸公路下面。”她说,“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辆外国卡车翻掉──哇,有一千尺深哪──他们就随它去了。各家各户的男孩子带着绳子爬下去,把尸体,还有装备都吊上来,只要它们还没有摔成碎片。剩下的他们就给我们了,十户人家分,两户拿木头东西,两户拿车座和橡胶什么的,我们和另外几家就分铁。然后我们就把分来的铁回回炉,做剪刀。”她很得意地笑了。
真不想听哪!──原来剪刀是用外国破车做的。我刚想把剪刀放下,她忽然说了,“四元。怎么样?这是我出的最便宜的价了。”
我摇摇头。呵,这可相当于两个美元哪。我想了一下,干吗为这不吉利的剪刀付那么多钱?
“那么,就三元吧。可别告诉我丈夫,我就自己做主了。”
我还是摇摇头。可这女人以为我只是想压她的价。
于是她叹了口气。“你要是真喜欢,就实实在在说个价。那么,就两元半吧。可别跟另外人讲啊。实在便宜得没法相信了,两元半。”
这时我寻思开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两元半的价格实在便宜。
哪儿去找这样的剪刀?于是我打开钱包,把钱放在她手上。
“下次来我可不能答应再给你这个价了。”她说着,笑了。
我弯下腰去挑剪刀。我心里正暗暗为自己讨价还价的手段而得意,忽然钱包从手中滑下,砰的一声掉在桌子角上了。说时迟,那时快,本来就不结实的桌子一下子翻倒了,哗啦一声,四十把剪刀全掉地上了。
我呆呆地望着它们,所有的鸟嘴剪刀全张了口,所有的不吉利都跑出来了。
“哎!真可怕呀!”我喊道,“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没关系,没弄坏。”那女人说着,弯下身子去捡掉在地上的剪刀,可我已经拔腿跑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听见她在后面叫我,“你的剪刀,你忘了拿了。”
我走得很快,什么也不想,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些弯弯曲曲的小巷。这时,眼前的一切看上去全一样,但又全不熟悉。我觉得就像在噩梦里,不知自己现在在哪儿,也不知自己要到哪儿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是停下来,某种不祥的东西就会把我抓住。
所以你瞧,我做了一笔坏交易,就像和魔鬼做了一笔交易。为什么?我后来才发现随便哪儿都买得到这种鸟嘴剪刀,甚至价格还更便宜。许多人都在做这种剪刀,不光是在中国。就在前几天我还见到了──在斯坦福大街五号和十号。是的,你想得到吗?当然,我没买。
如果你觉得我这么说有点迷信,那么为什么那天我会把那么多剪刀都弄倒在地上?为什么紧接着就发生了可怕的事呢?
胡兰正在家里等我。一见我回来,她马上跳起来,用手掩住口,然后叫我赶快到医院去。“车祸!”她叫起来,“文福受了重伤,说不定快死了。”
我恐怖地叫了声,“这怎么可能?”然后我们马上出门,等在门口的一辆军车把我们带到医院里。
半路上,胡兰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他正在开一辆军用吉普,直奔睡美人山。但一个轮子掉了,吉普翻倒,就把他抛出来了。”
“哎呀,都是我不好,”我喊出来了,“是我造成的。”
“别说傻话了,”胡兰责备我,“怎么会是你造成的呢?”
然后她告诉我,家国已经下了命令,把文福送到一家由中国和外国修女开的法国教会医院去了。胡兰说,本地医院破破烂烂的,挤满了人,只会给你带来更多麻烦。家国真是个好人!
我一走进医院的走廊,就听见了文福的呻吟声和叫喊声。这是一个受折磨的男人,一个已经神志不清的人发出的声音。然后我就看见了他。他的头顶全用绷带包起来了,他的脸肿得发紫。真可怕呀,要是没有人告诉我这就是文福,我简直就认不出他来。我紧紧盯住他的脸,想找出那熟悉的眼睛、鼻子和下巴。然后我就想,也许他们搞错了,也许这不是我的丈夫。
“文福?”我叫了一声。
“他听不见你说话,”医生说,“他的脑子受了重伤。他们刚把他带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已经昏死过去了。我给他打了一针强心针,他的心跳才恢复。”当然,我谢谢医生救了我丈夫一命。
我再回过头去看文福,轻轻地叫他的名字。突然,一只眼睛开了一下!我连气也喘不过来了,我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他的眼睛中间又黑又大,周围布满了血丝。这只眼睛望出来的眼神很生气,一点也不和善,他整个看上去就像魔鬼一样。
过了几天,在肯定文福还活着后,家国到医院里来说,“雯雯啊,我不得不把坏消息告诉你。”
我不动声色地听了一切,没有哭出来。那天下午,家国告诉我,他可能不得不开除文福,可能还要送他去坐牢。他告诉我,我丈夫没有获得批准,擅自开吉普车。他买通了一个驾驶员,那个人现在正在受罚。他不是因为轮子坏了才翻车的,而是开得太快,差一点撞到一辆迎面过来的卡车上,他一个急转弯,车就翻倒了。然后我又听家国提起了一个姑娘。谁知道这姑娘是怎么坐进他的吉普车的?不管怎么说,那姑娘被压在车底下,当场死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我丈夫在和别的女人鬼混,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第一个。但当时我还不敢相信。或许文福到睡美人山是去看莫愁的墓,或许那姑娘坐进吉普是为了给他带路,或许他只是由于心肠好,因为他看到她很可怜,或许她根本就没和文福在一起,也许她正好站在他出事的山坡上,所以就被压死了。
当然,这些借口都不能使我放下心来,相反,我好像看到文福沿着弯曲的公路在开车,一面吻着一个像花生那样的姑娘。他给她唱歌剧中的片断,两人大笑着,他开上开下,开上开下,就像在云间游泳。
我第二次去看文福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这事。他的脸不像上次那么肿了,他睡着了。我想摇醒他,我想问他,“你干吗要这样?现在你就要坐牢去了,我们全家都要遭殃了。”但我正这么想的时候,他突然呻吟起来了,他发出的声音是那么可怕,使我的心都痛起来了。于是我摸摸他的额头,在他还没有机会说声对不起的时候,我就原谅了他。
文福终于醒来了,他显得很烦躁,很虚弱。他对一切都不满:床太硬,伙食太糟,伤口又痛,护士的态度又不好,医生又是慢条斯理的。大家都竭力安慰他。当时我以为不是车祸使他变了,只因为他还在忍受痛苦,所以才变得那么难对付。
可随后他的体力恢复了,而脾气却变得很暴躁。他把食物扔向护士头上,骂她们是婊子。骂医生全是傻瓜,不应该在一条死狗身上花力气。他把便盆扔到那个把他救活过来的医生身上。他不肯吃药,当四个护士按住他,硬要他吃的时候,没料到他使出全身力气,一拳把一个护士打翻在地,把她的门牙都打掉了。
一天晚上,他伸出手去摸一个护士的乳房。第二天晚上,她们换了一个老年护士,可他不管,照样去摸她的乳房。
不久谁也不肯来照顾他了。我觉得真丢人哪。他伤势好起来了,可他的脾气更暴躁了。医生说他还很虚弱,不能出院。他的一只眼睛还看不见。他们把他绑在床上,要我叫自己的丈夫规矩点。
每天我不得不听他的哀求,要我放了他。他要我爬进床去和他一起睡,要我脱掉衣服。当我不愿干这些事时,他就提高嗓门骂我。他骂我和别的飞行员睡觉,他说得那么响,连走廊里的人都听见了。
我竭力保持对他的同情,竭力说服自己,是伤口使他痛得受不了,他才变成这样的。可我心里又暗暗想,文福马上要进监狱了,我已经想好了,一旦不需要再照顾他,就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
但他没进监狱,家国没给他任何罪名就了结了这个案子。我后来才知道,是胡兰叫他不要这么做的。她后来告诉我,她是为我考虑才这么做的。
“你要是判了丈夫,也等于判了太太。”她说,“我是这么对他说的。”
我说了许多感谢她的话,我告诉她说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让她为救我和我的丈夫担了那么多风险。
“我没干什么,家国也没干什么。”她说,“你还是把这事忘了吧。”她口中这么说,可我知道,她心里是决不会忘的。我也决不会忘的,直到现在我还欠她一大笔人情债。
当然,胡兰不知道实际上她都做了什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