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了小保姆三个月工钱,又给她写了封很好的推荐信。她走了,我不知道她上哪了,我想她对自己的平静离开会满意的。两天后,文福问小保姆上哪去了。我说,“那姑娘呀?她母亲给她找了个婆家,我就让她走了。”
过了几星期,我听说那姑娘死了。是胡兰告诉我的,当时我正在给怡苦喂奶。她说那姑娘去了另一户人家干活。一天早上,那姑娘发现自己怀上孩子了,就用了农村里的老办法,她从扫把里抽出帚条来,捅进自己的子宫里,结果就开始出血,可这血一出就止不住了。
“真傻呀,用帚条这类东西,”胡兰说,“用她的那户人家──啊哟!──气得要命,因为她给他们带了一个鬼来。幸亏她没死在我们这幢屋子里。”
胡兰这么说的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所有的耳光全打在我脸上,这房间里的人全都瞧不起我,全都说是我的错。我仿佛看见那姑娘躺在地上,血流遍地,人们悼念她,只是因为她身后还留下了一大堆肮脏的东西。
当然,胡兰不知道是文福作的孽。不过也许她是知道的,可她什么也没说。还有,她怎么能这么想!指责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保姆,庆幸自己赶在她变成鬼以前把她弄走了。她干吗不想想自己的亲姐姐,不也是这么死的吗?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跟胡兰几乎没什么两样,没一点同情心,只为自己避开麻烦而松了一口气。
胡兰一走,我就抱起怡苦,上了楼。我对她说,“不要像我,你看我多没用,千万不要像我。”
那天晚上文福回家来,我第一次向他发了火。我等着,直到他晚饭吃完,夜茶喝完,纸牌打完,聊天聊完,笑闹笑完,等我们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我才对他说,“那个小保姆,你记得的,她今天死了。”
文福脱下他的皮鞋,“我的拖鞋到哪儿去了?”
我听到胡兰和家国还在楼下厨房里聊天,就关上房门,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我的喉咙响了一点,“那个小保姆死了。”
他还是问他的拖鞋,我就加了一句,“她死是因为想把你的孽种弄下来,你这头猪!”
他站起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谁和你嚼舌头了?”他说。
他把身子靠过来,一只眼睛耷拉着,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
我没避开他的眼睛,我也盯住他,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新的感情,就像手中握有一种秘密武器。
突然,──哗──他推翻椅子,冲我吼道,“你算老几,也来指责我?”
这时隔壁房间里,怡苦哭起来了,哭得令人胆寒。我拔腿就向她的房间冲去,但文福把我喝住,我没睬他。我进了她的房间,看到她正从摇篮里站起来,伸出一个胳膊想寻求安慰。我把她抱起来,哄她。文福跟在我后面,还是吼叫着,摔打着房间里的东西,可我不怕,这次他吓不倒我。我把怡苦放回摇篮。
“我什么都知道!”我也吼道,“你把这姑娘推倒在地,你毁了她的生活。谁知道你另外还搞过多少女人?我明白告诉你,你到别处干你的肮脏勾当去,到大街上去,我管不着,可不要在我的床上干。”
他扬起了拳头,我没避开,也没用手捂住脸。“打呀,打呀,我还是那句话!”我吼道,“英雄,大英雄!你只能吓吓毛孩子。”
他一时竟呆住了。他看看怡苦站在我背后的摇篮里哇哇大哭,他放下了手,快步走向摇篮。我还以为他为自己惹她哭喊而难受呢,没想到,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便打了她一个耳光──啪──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顿时,她半边脸都红了。“别吵!”他吼道。
她的眼睛闭起来了,她的嘴巴张着,但没发出声音来,她喘不过气来了。多痛苦啊!我现在仿佛还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那一记耳光比打在我脸上还要痛啊。
我冲向信苦,但文福把我推开,我摔倒了。这时我又听见了她的哭声,她终于喘过气来了!她哭得更响了,声音更尖了。啪,文福又打了她一下──啪──一下,又一下。这时我勉强挣扎着爬起来,看到怡苦缩成了一团,发出了小动物般的声音。于是我哭了,我哀求文福,“原谅我!都是我不好!原谅我吧!”
打那以后,怡苦一见她父亲进屋,就像第一次那样躺下缩成一团,她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头,发出很小的声音。真的,才六个月大,她已经学会不哭了。你想象得到吗?一个连爬都还没学会的孩子,已经学会怕了?
她变成一个古怪的孩子。她从不看人的脸,她把自己的半边头发拉出来,用头撞墙,她在自己的眼前晃着自己的手,然后大笑。当她开始学走路的时候,她踮起脚尖,像芭蕾舞演员一样。她能踮起脚尖穿过整个房间,好像每一步都能飞起来似的,但只要一见她父亲进屋,她马上就倒在地上,就像还是个婴儿似的。她不哭,不说话,只张张嘴巴,好像一个幽灵似的。
她的嗓子能提得很高,又能降得很低,音色很美,发出我经常叫她的声音,“怡苦,看着我,看着我。”然后她的嗓子就会变得很粗,发出像文福那样的低沉的吼声,“怡苦,小傻瓜,滚开!”她唯一学会发的音就这些。
她一直就这么怪。我很担心,非常担心。但胡兰告诉我,“等她大起来,就会变的。她现在不过是因为紧张,大家都是这样的,等战争一结束,她就会好的。等着瞧吧。”
我很愿意相信她。干吗不呢?我从来没养过孩子,我无法想象我的孩子会有精神病。我一直在想战争快结束了吧,到那时怡苦就会好了。我相信这个,一个希望引出另一个希望。
按说双七是个吉利的日子,但结果却成了令人难过和悔恨的一天。这时我又怀了一个孩子,已经有六七个月了。怡苦差不多有十七个月大了,所以肯定已经到了1940年,那一年夏天出奇地热,人人都感到心情烦躁。
那天我们听说,英国人为了使日本人高兴而关闭了缅甸公路。那天家国邀请了一个管铁路的官员来吃中饭,以便讨论通过其他途径运送给养的问题。那天胡兰从市场买回许多菜,发现价格都很不合算。
那个官员把他的太太也带来共进午餐,这个女人说话的腔调使我想起了老阿婶,她说,“呵,你不应该吃辣的东西,要不然,你生出来的孩子脾气不好。”然后她就身体力行,又要了一份我最喜欢吃的辣酱面,把我的那一份也吃得精光。
大家吃完后,我还在用剩菜剩饭喂怡苦。家国、文福和那个当官的一面喝着威士忌,一面谈着钱贬值的问题。胡兰给自己打着扇子,眼睛已经眯起来打瞌睡了。
“每况愈下,每况愈下呀,”那个官员用相当权威的口气说道,“去年的钱到今年就贬值了一半。凭这个就知道能不能打赢这场战争了,看看钱就行了,敌人只要控制了钱就控制了我们的国家。”
“那么中国只要多印点钞票好了,”文福说着,露出他那种样样精通的神态,我明白他是要杀杀那官员的威风,“给大家多发点钱不就得了。发得多就花得多,花得多就挣得多。最好是叫外国佬多给点钱。”
家国摇摇头,“馊主意。中国的麻烦一开头就是外国势力造成的,把我们弄得四分五裂,没力量团结起来抗战。”
“所以外国佬得付钱给我们,”文福坚持说,“清除他们造成的垃圾。要他们出足够的钱来打赢这场战争。”
那位官员笑起来了。他把头转向我,朝文福竖起大拇指,“嗯,蒋介石夫人,你丈夫终于知道怎么解决我们的所有问题了。很简单,要外国援助。嗨,罗斯福先生,丘吉尔先生,这是我的讨饭碗,给我一亿美元吧。”
我觉得这官员很粗鲁。但我也笑了,只不过出于礼貌。我知道文福不高兴,所以我就尽量激发他的幽默感。我笑着说,“你需要一个大碗。”这可就犯了一个大错。
文福的脸红了。“或许我该给你一个大碗,让你去讨饭,”他生气地说,“怎么样?”大家一下子都静下来了,面面相觑。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
忽然,怡苦口里哼着一支歌,摇摇晃晃走过来了。她把自己的手伸在眼前,用她的小嗓子唱着,然后又换了种又粗又高的声音,说了她平时常在学说的那句话。
官员的太太冲上去,摸摸怡苦的额头,“嗨,你的孩子怎么了?
她病了吗?”
这使得文福更生气了。“怡苦!”他吼道,在她手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停下来!傻丫头,别出声!”
怡苦的身体摇摆得更快了,嘴里唱着这些吼叫。“怡苦!停下来!傻丫头!”我担心地听着。
官员和他的太太赶紧走了,家国和胡兰也回到自己房间打盹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自己几个。文福不断地吼着,说我不配当母亲,没管教好怡苦当个听话的女儿。我感到肚子难受,非常难受,我想这是因为我像那位官员的太太那样,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怡苦的这副样子。
但第二天早上,我的肚子更加难受了。我以为是头一天吃的东西的缘故,于是我对自己说,呵,但愿胡兰不从缅甸人那儿买便宜货。
那些人有许多脏习惯──用他们的粪便做肥料浇瓜果蔬菜,把他们自己身上的病菌,霍乱、痢疾、猩红热都传播开来了。正当我在担心这些病的时候,我发现怡苦也病了。她不哭,整天昏昏欲睡,所以我怎么会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呢?
但当天下午,她就开始拉肚子。到傍晚,还是没停,她不吃饭也不喝水。文福上朋友家打麻将去了。她的眼睛还微微睁着,但好像已经看不见东西了。
我真傻呀!我对胡兰说,“我看得赶紧把她送医院,你说呢?”
我干吗非得问胡兰?我应该马上送怡苦上医院。但我相信胡兰,当时她说,“你得先问问医生,得到他的允许,不能自己跑到医院去。”
我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