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更了解他父亲,那个把体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男人。在家里会把袜子反过来穿,因为舒服的缘故——要知道缝口线头都在里面。但是一旦有人敲门,他会立刻正过来,哪怕来者仅是伸手递过一个包裹扭头就走的邮差。这样一个充满细节的体面男人,绝对忍受不了这张贺卡的不体面。
大卫也急于收回成命:好呀,你不念,你没有勇气念吧?其实是他没有勇气让儿子念。
杰生仍然双唇紧锁,不予理睬。
大卫把那张贺卡丢到杰生的母亲面前。好脾气的大卫从不这样,狠狠的,鄙视的,像是一件令人作呕的泄物急于脱手。
她没有马上伸手去接,而是用眼睛去看,好像说:那是什么呀?不就是一张贺卡吗?
大卫命令道:看。
她用眼睛说:一定要看吗?
大卫点点头。
她知道再也避不开了。真相逼过来了,她再也阻止不了了。
我们看着她迅速变化的脸。那发自内心的恐慌一点一点漫步到她的眼睛嘴巴、四肢和身体。她的好看全部被吓光了,终于她抖动着恐惧的嗓音:杰生,告诉我们,这不是真的。告诉我们。
对不起,这是真的。杰生由衷地抱歉起来,眼睛里一抹悲伤。
不是的。她坚持道,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你知道这是真的,妈妈。杰生突然点破她。
哦不,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位失去了好看的妇人竟然也会像拨浪鼓那样摇头。
你知道,你只是不敢承认,就像你不敢承认爸爸有了外遇。你也是知道的。杰生就这样把他母亲的一个秘密给捅了出来。
这个细节提醒了我,除了我爸爸,这里还有一位女人需要我的同情。仿佛她的痛苦我也有份,虽然知道一点不关自己的事,也这般为她难过。
这个女人竟然越发不真切。穿一件很喜庆的红毛衣,单薄的双肩像扛着件实物,脸部表情十分沉重。可就是那种颜色那种质感,那种沉重的表情也没有让她实体化起来。连同她的古典美貌,也那么落队不真切。她之所以完美也许就在于她不真切。婚姻对她是一种信仰。她如何对丈夫的夜归佯装不知。面对夜归遗留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气息的丈夫,她不可能不察觉,她只是阻止直觉向她告密。与别人交谈中仍会脱口而出“大卫呀”,而且用的是一般现在时。让别人与她自己都觉得她的丈夫只是外出讲学了,正在日本樱花树下,给她寄来明信片。有时候她的话题好不容易离开了她的丈夫,她说她最近在读海明威,然后会突然转到“因为大卫是研究海明威的”。而且暗中与那个上海女人较劲儿,自认各方面都比上海女人强时,她才彻底地悲哀起来。先是她的儿子告诉她,爸爸爱上别的女人了,她曾经是爸爸的学生。她还不以为然地说教授应该爱每一个学生。终于大卫要与她摊牌了,也是这样把她逼到真相里去的,她也是这样绝望地呻吟:哦不,这不是真的。同样的音高同样的表情。
第十一章 幸亏你不是我惟一的孩子(3)
这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毕竟她不是主角。而她最大的美德就是甘心作配角,而且不要求安慰,因此也没有那种得不到安慰的难过。现场仍然集中在她的儿子与前夫身上。
古典美人还在自欺欺人,继续她的逃避: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杰生再次识破她:对,这你说对了。你就是不想知道。你一直在逃避。对于我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想知道。
六年后,杰生重病在身,我曾与他谈过他的母亲,谈起了这个细节。我确信杰生是惟一一个和我一起记住它的人。他说他母亲一生不太想事情的。一开始是装糊涂,后来装得多了就变成真的糊涂了。从此也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了。
杰——生,大——卫,她禁不住叫着他们父子的名字。她知道任她如何拒绝,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话题像是要跑开了,大卫立刻收回,像他面对跑了主题的课堂。他喝道:你怎么可以对你妈妈和我做出这种事情?
他夺过那张贺卡,一下子撕成两半。他还想接着撕,手指却一再地错过准确点,贺卡的厚度不允许他这样。他大概以为这样就可以销毁一件事实,就像后来撕毁妈妈的私人银行帐单,撕毁它就可以否定它的存在。现在竟然撕不烂,他的目光哀伤极了。
我听得出来,也看得出,一股力量暂存在他体内:血液在他的血管里涌动,随时准备冲破那层纤细的浅紫色的血管喷涌而出,形成一种局面。他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困难,鼓起的青绿色的筋脉在表皮之下跳跃着。这一切表达着他对他极度的忍受。一旦放弃这种忍受,场面就会失控。
让我告诉你吧,你让我太失望了。让我再告诉你多一点。不过没有关系,我马上又要有另外一个孩子了。他发怒的时候,额头儿更亮了,射出可怕的冷光,他一句一字道,幸亏你不是我惟一的孩子。
这时我在一旁想,我妈妈心里一定也是这样庆幸着——幸亏我不是她惟一的孩子。
好极了,爹地,那么我想我应该说声恭喜你了。你可以有几个孩子,但是我却只能有一个父亲。那么现在由你告诉我,我们两个谁更惨?杰生惨笑一下说。
我在心里也说了同样的话。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那么我也就只能选择不接受你了。大卫说得那么哀伤,他的眼神溢起一层层的鄙视。那鄙视不是大卫的作风,而是他的教养。他是老派的人。
你认为是我选择成为这样的人吗?是我选择让你和妈妈伤心吗?我没有选择,IamwhoIam(我就是这样的)。
这样的谈话将何去何从,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他们都很清楚。可是没有办法了。只能这样。杰生转身夺门而去,他的步伐坚定而又迅速,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撞到了门口的鞋架。 半晌,杰生的母亲才叫着他的名字,跟着他出去。
在这个以深蓝色的丝绒窗帘、红色的火焰翩翩起舞为背景的节日,这个漫画式的老人瞪着敞开的大门,一边头发长,一边头发短,还有愤怒得充血的红鼻头。他一个肩斜抵门框,一种柔弱无助的感觉出来了。当然这个时候他自己并不知道,于是可怜更加到位。那画面从节日气氛中跳了出来,独立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我妈妈走近这个漫画人物,目光温存。他也急不可待地亮出他需要安慰的老脸,索性让她看见自己老泪纵横。她伸手拥抱他,随便整理他激动的头发,她很认真地找出原来的发际,用手指头挑开他的鬈毛头,还原到起初的三七走向。动作轻巧而娴熟。她小声地在他耳朵嘘道:没事了没事了。那股子热气进了他的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受委屈的孩子。他也着实受到了安慰似的弯下腰扑在她肩上,那是一个单薄的肩头,但却有令人温暖的支撑。当然安慰他的还有她肚中他的孩子。
我后来才知道事情就出在那张贺卡上,是杰生的爱人写的。大卫无意中看到这张贺卡上热烈入骨的示爱,于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杰生喜欢男人,一种过分的喜欢。他的英俊他的才气对于女人都只是装饰品,却是为另一个男人而设的。以后大卫谈起儿子,只是心痛地说他应该结婚,多么优秀的一个青年。他当然知道这不是结婚不结婚的问题,但是他坚持这么说。他痛斥三藩市这座同性恋的大本营。这么一个把体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男人,偏偏遇上一个“不体面”的儿子。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据说”了。据说婷婷跑去找杰生:你一生没有爱过异性不觉得遗憾吗?他反问道:那你一生没有爱过同性不觉得遗憾吗?婷婷眼里有了一丝绝望,跟杰生眼里的那种绝望有几分相仿。她最后说:杰生你抱抱我好吗?这一抱,婷婷绝望得更加彻底了,知道那手臂不是为她设置的,是没有结局的。她望了杰生几分钟,转身跑了。
几天后这栋房子的远处出现了一个白人青年,凝视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他就是大卫的儿子。杰生再也没有回这个家,直到六年后。
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时常看见大卫一个人面对墙上的儿子,冲着这个儿子发脾气,也冲着他自己发脾气。每次电话铃一响,他日渐衰老的目光就发出一道孩子式的探询,电话一被拎起,目光便转为无望徒劳。我妈妈带着揭人隐私的语气说:如果想他了,就给他打电话。谁在想他了?他心虚地说,被人当众揭发后的羞愧恰恰证实我妈妈说对了。我妈妈叹口气道:你说咱们俩怎么回事?我有一个女儿和我不亲,你有一个儿子和你也闹成这样。大卫也跟着叹气道:我们还有机会。我知道他们是指他们要出世的孩子。他们想在我们身上的失误可以在下一个孩子身上得到纠正。我在心里也叹了口气:这个家庭里怎么不能有一点正常的人跟事呢?
可怜的大卫这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在失去第一个孩子的不久也失去了第二个孩子。
第十二章 你背着我爸爸干的就叫cheating(1)
这里很静。走的人少,步子又轻。学生一般不愿意上这来,即使到这都不由自主地放慢步子。像我走在这,脚步轻拿轻放,总担心不小心吓醒了威严。这里的地板跟教室区的像是两个时代的,新新亮亮的。 办公室的门打开,我一进去就关上了。
米雪小姐原本不想对我如何,也没说什么重话,只是希望看到我悔不当初的伤心样。开始她是用“品行”“诚实”这些词的。她说:令人吃惊的是,许多学生作弊竟是无师自通。对心中没底的答案就答c,因为卷子放下来后很容易改成a,b,d,然后再说老师看走了眼要求重新打分什么的。十几岁的孩子就学会投机取巧,这能不让我们痛心疾首吗?你知道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