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喜欢撩猫逗狗几句。对自己的婆娘,是一张嘴描在脸上,软柿子般瘫着不动,婆娘心里龌龊,总想抓他小辫儿。他这一个白天跑进跑出的表现,婆娘肚子里的酸醋儿就翻缸了。晚饭后她不睡,也睡不着,就等自己的汉们回来,仔细问个究竟。听他夜深了回来,到门前不进,绕道儿走了,婆娘像是腔子里长了石头,长了铁般的难受,就悄声儿跟着汉们出门。
马宝贵走了一阵子,感觉头上有一团雾气,手摸了一把,才知道是毛毛雨,雨不胜其纷纷,迷蒙了马村,前半夜天还放晴,后半夜倒了阴,真不是好兆头,要是雨再大些就好了,地上积厚了水,脚印子落不下来,但这牛毛雨,人往哪里走都要留下脚印子。看着铅色云团的边沿,透出的光影儿,马宝贵想,明天日本人如果搜村,就算屋窑能藏人,怕是人嘴藏不住。现在唯一的希望,是等着把美国人接走,接不走,也得有计策。
他担心王广茂,那是张闲不住的快嘴,明天的事,怕要坏在他的嘴上,这美国兵落地儿也不会,落到谁家,都比落王广茂家要好啊。
天亮前,弄不走道格拉斯,必须封了王广茂的嘴!
这么想着,走着,眼看到了王广茂的窑前,感觉身后有东西,小声小胆儿,提着蹄脚跟着,像一只动物,又不像,在完全被黑暗孤零下来时,马宝贵猛然回转了一下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拣起脚下一根柴,想要看看是什么东西,马上感觉不对劲,往前猛跑几步,蹿进了地垄中蹲下身子不动。这就把他的婆娘闪下了,闪得寻不见人影,夜静得没有一丝半点气息,婆娘憨着个胆儿,往前走,在马宝贵突然消失的地方左右张望,跟着的人突兀不见了,心里开张皇,小声嘟囔,“一霎时啊,蹿得就没了踪影?”
听是自己的婆娘,马宝贵觉得她真是鼠肚儿,鸡肠儿,比王广茂的嘴还贱,他想发作,但这节骨眼儿上,婆娘半夜三更闹起来,头发长见识短,决定不和她纠缠,他轻身轻脚,绕了个大弯,走到王广茂的窑窗下。调整了一下心情,抬了门搭子敲门,压了气息,贴着门缝,“有事商量,你出来一下,广茂。”
王广茂开门,惺忪着眼说:“呀,月明儿啥时候不见了,啥事?不让睡打鸣觉,有甚不明儿说?”
马宝贵要他穿衣裳跟自己走,有事儿。
一对双生娃,王广茂和月月一人搂一个睡,席片上的孩子睡得正热乎,王广茂告诉月月,马宝贵叫他,去去就来。月月抬起半个身子,摸索着把胀着的奶穗穗伸进一个孩子的嘴里,腾出胳臂拍着另一个孩子,嘴里轻声唠叨:
“噢,噢,噢,钉盆钉碗钉大缸,钉得我儿肚不痒,噢,噢!”
马宝贵拽了王广茂他出院子,走到一眼废弃的窑洞内,对面坐下。黑暗裹了他俩,窑外袭来一股冷气,王广茂甩开马宝贵的手说:“弄甚呢,神道呢,弄人一宿合不上眼。”
马宝贵手说:“想不想要那个降落伞?”
王广茂眨巴了一眼,“想,油布做的,想啊。”
马宝贵说:“想就好。小日本明天要搜村,明天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多话?等明天过去,送走客人,你就把降落伞拿回来铺炕。”
听说日本人要搜村,王广茂一下灵醒了,埋在胸口的脑袋提起来,黑暗中,两眼牛卵一样亮了一下,“维持,不是吓唬人吧?那赶快把那美国兵想法子弄走!你弄他走,我就不多话。要是不弄走,日本人弄我,我就交代他藏在我小西窑,不交代,我就没命了,日本人不是吃素的,我管不了你那样多,我要是交代了,维持,明人不说暗话,别埋怨我。”
马宝贵想了想说:“人我肯定要弄走,不会连累你,你只要保证,不多说,装了啥事情都说不知道,也没见他掉进你的玉茭地,我就感谢不尽了,你真要说,我挡不住,但你真要说,我也让你说不成!”
王广茂的心情一下坏了,头脑也清醒了许多,自家的玉茭地一大片倒伏,玉茭嫩得像水泡儿呢,就被这美国兵糟蹋了,说没看见就没看见了!你马宝贵还敢吓唬我,尸求,怕你!
王广茂说:“好不该他落到了我的玉茭地,我不是瞎子,好不该让我看见了。”
马宝贵说:“我没说你是瞎子,你肯定是看见了,不然怎和你说!看见了,你不说,日本人不知道,你要说了,日本人的性子,你还能不知道?!”
日本人占领的几年,王广茂年年找丈母娘家的老母鸡孵蛋,但是年年自家的半大鸡都被日本人抢走,自己被日本人抓劳工,抓进草坊村修碉堡,被日本兵踢过一脚,那也叫脚,是大头皮鞋子踢在屁股上,不够二两肉的屁股蛋子青了半个月。被日本人推过一枪托,差点卸了自己一条膀子。日本人血洗过几个村,像也是藏了什么抗日的人,村上人不交代,先拿了几个人试枪眼,看到地上的死人,全村人一下乱了,结果日本人架机枪扫射,整村子人,妈妈呀,太阳都不忍心出来看地下。哎,管他狼死还是羊死,只要自家太平,不出大事,不惹那事!现倒好,有事找来了。
王广茂思想乱了阵脚,有些可怜自己,把美国人弄回马村,不吃这,不吃那,抢了娃的奶,还不如看见装了看不见,当时让日本人弄走他,现在来事儿了,让日本人知道,就得挨枪弹。王广茂觉得有点尿紧,站起来就地撒了一泼,“那么,想把那美国人弄哪里去?”
马宝贵说:“还没想出来,不行,就弄我屋里?就怕明天,我屋里都是小日本,美国兵不懂咱的话,乱糟糟的,两下里交了火,麻烦就大了。”
王广茂说:“还怕麻烦大?你说说,你琢磨谁是美国人的靠山?”
马宝贵思想了一会儿说:“国民党?”
王广茂说:“国民党是咱中国人。日本人,是不是你靠山?”
马宝贵说:“想哪里去了?咱中国人!”
王广茂不依不饶:“可你是日本人的维持会长,马村人谁不知道,你动不动皇军,皇军的,你和日本人伙穿一条连裆裤。”
马宝贵说:“说你也不懂,要你当,你也得当。”
王广茂一语双关,“人家能看得起咱。”
马宝贵加重了语气说:“笑谈人呢,让我静一会儿,天亮还早,想出法子我就把美国人弄走。”
王广茂性子好动,见不得对面人站着晃,有人晃,就想开腔,他要不说话,除非是有病了。他刚才的话,是想撩马宝贵的话头,想挖苦马宝贵几句,挖苦他被日本人耍了,现在,话头切断了,他张了几下嘴,马宝贵不让他说,自己又憋不住,忍不住叫了一句:
“憋死人了,眼看就被你维持给憋死了!”
四下是悄无声息,远处偶然有一两声蛙鸣,因为打仗,马村的狗早都被打死,开始是八路要打狗,后来是日本人要打狗,都怕夜静进村引起狗声。这个黑夜,静得如棉花套子闷着似的,不如自己回家睡觉,王广茂抬拳头在胸口捣了一下,“你想好没?你这是要让我遭大罪。”
马宝贵耐心地说:“得有良心,得仗义,日本人逮着他,还不剥两层皮!”
王广茂说:“总比剥我的皮少疼!”
马宝贵不说话了,他知道王广茂不是个牢靠人,说话不思想,没有头脑。想着明天,这事情就怕坏在他身上,不如要他离开马村,才不坏事,明天的事自己挑起来大包大揽,才能免去道格拉斯受难。把王广茂弄到哪里去?他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去处,这张嘴走到哪是说到哪。突然想到,这人容易坏事,不如灭了他!他弯腰摸了摸腿脚上插着的刀子,身上热了,有汗冒出来,他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琢磨着怎么下手,还得没有声响。
王广茂“哎呀哎呀”着,就算是不说话,这样哼着,心里畅快。
马宝贵觉得真要下了手,一双娃娃,月月,咋交代?身上越发燥热,他站起来,又没法下话,摸了地上一个圆蛋蛋放进嘴里,下意识嚼了一下,是一粒羊屎蛋,于是冲着黑暗吐出去,唾沫星子打在了王广茂脸上,王广茂抹了一下说:“埋汰人呢,有事商量着办,指不定我的脑袋比你活泛。”
马宝贵回转头,看着眼前来回走动的黑影,“你恨不恨日本人?”
王广茂想,这话还用问!不是打仗,美国兵能毁自己的玉茭?不打仗,他鸡呀猪呀的都喂上了,双生娃还能吃不上奶?!晚夕在涝池前他看到马宝贵的驴驹子,就想自己的黑驴。月月的陪嫁有一头驴驹子,黑毛,四条蹄是白色,走起来一蹦一蹦,是个没有心肝的家伙。养大了,眼看它成了自家劳力,被日本人抢走了,用它去驮战场上的死人,一驴驮两个死鬼子。他在草坊镇看见过自己家的黑驴,打他眼前走过,他招呼着黑驴,它不跟他走,四条白蹄儿错落有致,“哒哒哒”敲过他身前,日本人的马夫牵了它往张庄走,头也不回,看见他,只是打了个响鼻,甩几甩尾巴,他看见自家的黑驴掉了两颗泪水,对着远去的驴屁股,他手里拿着刚卖的两个热包子,喊着:
“驴,我日你娘,驴,我日你娘!”
他一边恶气地揪了包子往嘴里送,包子吃得不知是啥滋味,哽了满喉咙咽不下,游荡着回到马村,想起来包子是给月月买的,她害喜呢,想吃包子解馋,自己反倒一路不知道啥滋味,嚼生猪油般吃了包子。能不恨日本人?是恨死这小鬼子了!
马宝贵说:“他们占了咱的地盘张扬,像自己地盘一样,给你个胆,能不能明天不说话?”
王广茂说:“怕尸求他,为啥不说话!我骂他,我骂他,祖宗八辈子,辈辈生了娃没屁眼!”
马宝贵泄气地看着对面的黑,看得没意思,走出窑,环顾周围;他害怕自己的婆娘找来。雨不下了,一股朦胧的潮气袭过来,沁着他的脸颊,沁着他的心田。他想起当初有个人,也在这般天气,在这废窑里说,“……到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