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霉烂,大家日夜碾打。又没几日,颗粒归仓。这时下雨也不怕了。延津上下,到处充满了麦香。手里有粮,心中不慌。这些日子大家喜气洋洋,和过节一样高兴。主公考虑大家心情,也是助兴的意思,让他身边的几个贴身丫环组成宣传队,来打麦场上做庆丰收演出。仍由瞎鹿伴奏。这时的瞎鹿,操起胡琴,已经神态自若,甚至做出有些不大在乎的样子。到了二十世纪末,瞎鹿成长为反派电影明星,这时偶而见到他,谈起他的日常生活,他常摊着双手对我说:
“片约如潮,片约如潮啊!”
那种无奈的神态,便使我想起他当年瞎眼操胡琴的样子。谁都有小出身的时候啊。在瞎鹿的伴奏下,主公身边的小丫头跳得很起劲。一个小丫头跳得裤带都崩断了。乡亲们拍着吃饱的肚皮,打着饱嗝,剔着牙缝,都来看戏。看戏者成千上万。笑语欢声,不绝于耳。演出中间,主公走上讲台,给大家讲话。讲话的意思有两个,一个吃饱不忘敌人,曹贼祸国殃民,虽然上次兵败退走,但肯定贼心不死,要反攻延津;上次他在延津时,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害得百姓饿肚子;有朝一日他反土重来,又会把我们吃光抢光,让我们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所以我们不能让他反攻过来,吃饱肚子,要加紧操练,时刻准备迎敌,拒敌人于国门之外,保家卫国,保护我们的胜利果实。主公讲到这里,所有来看戏的百姓齐声响应。猪蛋、孬舅不失时机地率领大家呼口号:
保家卫国
打败曹贼
保卫果实
等等。
主公在台上很满意,眯着眼睛笑。接着讲第二个意思,为了更好更快地打败曹贼,让大家踊跃交军粮。军队都是自己的子弟,老百姓有粮吃,也不能让子弟饿着肚子。子弟也是人,也是吃饱了肚子才能打敌人,保卫大家。再者,种田纳粮,卖盐交税,是自古王法,希望大家想通。听了主公第二个意思,大家都有些不高兴,原来谁在延津都得纳粮,丞相在这里纳粮,主公来了也不例外;可正因为谁在都得纳粮,大家又想通了。不过这次没有欢呼,只有猪蛋代表大家表了决心,说:
“主公,放心,回去这事就张罗。有我们的粮吃,就不会让您老人家饿着肚子!”
主公又一次“嘿嘿”笑了,用手捋了一下猪蛋刚长出的波浪式新发,并没有因为大家兴致不高而生气。当然喽,主公也是一个大政治家,知道群众是怎么回事,犯不上与大家生气。但他捋了一下猪蛋的头发,令猪蛋兴奋了几天,说主公比丞相好,亲切和蔼,捋人头发。接着,便带几个“新军”兵丁挨门挨户收起了军粮。交军粮的过程中,大部分通,个别佃户不通。不通就是“通匪”。猪蛋和孬舅,便将这些人吊在村西槐树上,用柳条抽打,一抽打,也就“通”了。
围歼白石头他爹的行动开始了。整治白石头他爹,是我们盼望已久的事情。当初曹丞相在时,白石头他爹多么威风。仗着白石头在丞相跟前捏脚,在我们延津人面前,他俨然是丞相府外派的新闻发言人。其神态像菲茨沃特和塔斯怀勒一样。丞相近段说了什么话,身边有什么事,凡是能跟丞相沾上边儿的news,他总能事先知道,然后站在村中粪推上给我们吹风。譬如:丞相脚上的黄水,已经从第三至第四脚趾之间,完全漫延到了第四至第五脚趾之间。以前排队接第三到第四脚水的玻璃瓶,现在等于白排了,哭也没有用;排第四至第五之间的脚水,已成为收藏者竞争的新潮流。譬如:丞相不大喜欢吃笳子了,改吃西葫芦;不喜欢吃驴钱了,改吃骡钱;也不吃辣子了,说上边受得了,下边受不了。还有一次说,一次丞相吃饭,把吃不了的一根骡鞭,送给白石头吃了;白石头吃后,立即浑身发热。等等。他当时这么说,以后证明,这种吹风十有八九是真实的。这就引起了我们的嫉妒。这还不算,大家像当初我在丞相跟前纷纷给我爹送东西一样,白石头取我代之之后,大家纷纷给白石头他爹送东西。他家猪尾巴堆积成山。他爹、他娘、他姐他妹妹,整天一人一根猪尾巴,站在门口跐着门槛嗍。据说有的猪尾巴都发臭了,还赖着不走。嗍猪尾巴那种惬意和不在意。现在丞相败走,主公来了,过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既然过去一去不复返,那么他家过去显赫的日子,现在不成了一种罪过了么?这种罪过在新时期就能一笔勾销了吗?大家过去的嫉妒和现在的愤怒,感情能接二连三地白浪费吗?何况,他们家不但有历史罪行,还有现行罪行:白石头随丞相而去。他既然随丞相而去,白石头一家不成匪属了吗?对待匪属,我们能视而不见吗?当然,也有人提出我的问题,说我也给丞相捏过脚,也是匪属。多亏我孬舅站出来为我说话,他一手执着一柄勾连枪,一边瞪着眼睛说:
“妈拉个×,谁敢说俺外甥是匪属,俺叫他白勾连进去,红勾连出来。俺外甥在曹贼跟前呆过不假,可他觉悟高,及早发现曹贼阴谋,就与曹贼脱离了。他不与曹贼脱离,哪里有白石头?俺外甥及时与曹贼划清界限,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回来与我们村民同甘共苦,不表扬他是英雄,反说他是匪属,这还要良心吗?谁再说此话,老子不把肠子给他×出来!真不行挖个坑埋了他!”
猪蛋看着孬舅手里的勾连,也说:
“匪属有一个就够了,不要说小刘啦。这样攀扯起来,没有头了。再攀扯攀扯到老孬和我头上了。曹贼在时,俺俩也为他训练过‘新军’,俺俩也是匪属吗?”
众人忙说:
“猪蛋,老孬,你们不是匪属!你们不是匪属。”
猪蛋:“既然俺俩不是,小刘就不是。这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再说就不是针对一个小刘,而是针对我和老孬了,就是政治问题了!” 众人忙说:“不说小刘了,只说白石头他爹。”
于是托孬舅和猪蛋的福,大家不再追究我,让我过关。接着便把对两个捏脚的仇恨,都集中到一个身上,都对准了匪属白石头他爹。当初离开丞相府,我与我爹都很伤心,现在历史发生变化,祸伏福焉,我们又很庆幸,多亏早日离开曹,猪尾巴也嗍了,现在也成了没事人一大堆里边的。两边便宜都占到,世界上这样的事不太多呀。我爹还兴冲冲地告诉人:
“多亏我,我早就说过,不让俺娃跟白脸奸臣干事,看看,现在看出我有主意了吧?”
不过,有我在场时,我爹不好意思说。不过即使他说,我也不责怪他。人嘛,说话办事,不都是这么个模样!在围歼白石头他爹的行动中,孬舅、猪蛋、我爹、我积极性都很高。好象谁这时越积极,谁就从小跟曹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样。
白石头他爹叫白蚂蚁(当然是乳名啦)。白石头没发迹之前,他无非是个牲口贩子,整日扎条白毛巾,骑个破自行车,主动到集市上去与畜生产伍;然后捂着人家眼睛,干些倒卖人家的勾当。自白石头发迹之后,他扔下畜生棒和捂眼,当起了老太爷。他说:
“再不跟畜生治气了!”
按他当时的想法,看丞相那模样,这天下是铁筒江山,他老太爷要当一辈子了。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国破山河在,领袖曹丞相望风而逃,他从昔日老太爷的地位,一下跌入到匪属的深渊,连个平民百姓也不如。何况惟一的儿子也被曹带走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家里成堆的猪尾巴,也都扭动着身子夺门而出,四散奔逃。白石头他娘,他姐他妹,都扑到地下去捕捉。但这时的猪尾巴,身子变得像泥鳅一样滑;刚攥到手里,它身子一扭又滑掉了,留给你一手稀烂的唾液。最后大家不捉了,任它跑。这时它倒不慌不忙地慢慢一步一个程序地往屋外折跟斗。把白石头一家气得直哭。白蚂蚁边揉着眼睛哭,边对老婆说:
“早知这样,咱就不嗍这猪尾巴了,咱就不让咱娃去给曹贼捏脚了。现在,看看,鸡飞蛋打,咱们成匪属了!”
一开始我们也没有把白石头他爹打成匪属。没打成匪属并不是大家不清楚他的罪恶,而是袁主公慈悲为怀,不赞成这么做。袁说:
“一个白石头,算了。要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看问题。假如我是白石头,曹一来,我也不知道我会干些什么!”
对主公的话,我们当然理解他的善意;但对白石头和白石头他爹这么威风猖狂一时的人,如果现在果真算了,大家从心理上就不答应。主公越是宽大,大家对白石头一家的愤怒越是高涨。猪蛋、孬舅把民情反映上去,说:
“主公,你当然是一片好心,但对像毒蛇一样的人,我们不能像农夫一样怜悯。白石头现在仍在曹贼身边,焉知他天天不随曹贼骂您?何况白石头他爹民愤很大,民意不可违。如主公一味这么不讲原则,我们在下边也不好工作了。”
主公沉吟半天,问:
“据你们说,该怎么处理呢?”
猪蛋、孬舅说:
“乱棒打死!”
主公吃惊:
“大家仇恨这么大?”
猪蛋、孬舅说:
“这是有先例的。上次片锣他老婆通匪,娘家在刘表那里,就乱棒打死了。”
主公“唉”了一声,又沉吟。这时已经三更天,主公也困了,仰口打了一个哈欠。这时沈姓小寡妇已经康复,又在蚊帐里娇滴滴地催他。于是他说:
“那就打死吧。”
但又说:
“不过不要乱棒。乱棒多惨,一棒吧。”
主公说一棒,猪蛋、孬舅回来仍传达为乱棒。主公指示传达不过夜,这时已是五更鸡叫,大家手执火把听了传达,群情振奋,睡意全无。立即找棒的找棒,拿枪的拿枪,发一声喊,蜂拥着朝白石头家涌去。
可到了白石头家,白石头他爹白蚂蚁已经逃跑了。阵营内部出了内奸。在大家群情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