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得有点变硬的头发上。
在用刀划分生命的区域的过程中,鹿西不会感到任何剧痛。他像一片树叶一样
飘进了刘冰的家,落地时充满无可奈何的小小愤怒。刘冰让鹿西睡在沙发上,自己
则假装由于疲劳而倒头睡去。这使鹿西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他在此失去童贞的理由。
他也许已慌不择路,视野里是那些在山岗上悠悠鸣叫的灰暗麇鹿。
千千万万也要试它一次。这是本性,和欲望的强弱无关。
加上伪艺术家们的故事隐隐约约的刺激,寻找食物的蚂蚁,极其孤单的倒影,
终于爬进了另一只饥饿的蚂蚁的巢穴。那个地方就是存在于鹿西记忆深处的老粉桥
十三号。
鹿西泊刘冰是真睡了,就先用手去号她的脉。她的心跳得像一壶烧开的水。鹿
西于是扑了上去,学着电影里和黄书里介绍的方法。他先看到了她已经有点松弛的
双乳,乳晕很大,然后就是肚脐,再就是一切。
不料一开始,鹿西竟像皮球一样早早地泄了气,他在她的身上乱爬了一阵。蚂
蚁爬上了也准这样。这让他有点灰心。整个过程中,刘冰一直闭着眼,《少女之心》
上那女的第一次时也闭着眼。刘冰应该不是因为害羞,她可能是不好意思瞥见墙上
悬挂的大幅结婚照。但她的双手却牵引着希望重新鼓舞自己的鹿西,那手就是那夜
的一场及时雨,鹿西终于像一件重物落地那样跌落在一条急湍的溪流边。他行了!
雄住激素和雌性激素在快要干枯的溪流里交汇。雨点自天空一触就发。
他还通过衣柜上的镜子瞥见那些倒影。悲伤的蜜蜂则在他的前方一遍一遍地开
始跳那令人感到悲伤的8字舞。他们的影子在跳舞。
窗外,风蜷缩着身体撞向玻璃。火焰也不让人看清它挥舞的四肢有多长。夜晚,
是一块肮脏的地方,鹿西冒出了这个念头。刘冰的手让鹿西感到他是一匹被驱赶的
马,四只蹄子无可奈何地陷向泥潭。我是一匹三条腿的马,鹿西想这样尖声叫喊。
他接着听见火车的叫声、垃圾车的叫声、野鸽子的叫声和一群在头顶盘旋的蜜
蜂的嗡嗡叫声,甚至听到他十三岁那年躲在女厕所时听到的粪便落水时特别的轰响。
他觉得自己变成一只快要结完网的花蜘蛛,还听到刘冰半真半假地说:“有时,
我不喜欢男人和女人之间太赤裸。”
第二天一早,刘冰终于睁开眼,她对瘫软在床脚的鹿西说:“天哪,吴羊没骗
我。”
鹿西说:“不过,我以后就不再纯洁了。”纯洁有罪,这话似乎老孟说过。
鹿西不很记得月光就这么在深夜拉扯过他的手指,让他匆忙赶路。他觉得白天
里自己的影子特别歪,一只迷失了回巢的方向的蜜蜂也许就那样。
但凡事总要有个开头,不管好坏,不管早晚。某天,他似乎也感到空气中有被
吴羊那类诗人描绘过的东西在流动并发出呼喊,还有,少妇刘冰那不含任何爱情意
义的颤动和微笑。这时,他以为自己正站在冷冷清清的公共汽车站上,而属于他的
人生公共汽车早已弃他离去。
老孟叫一种女人为公共汽车。
我不是也想成为一辆公共汽车吗?他想。那样,他可以载满乘客。但无论如何,
他不会恨自己,这是他的宗旨。
二、冬天的漏洞
1 动物们仍在敲门
太阳光不再拐弯,比烟囱还直。
在城市中游动比在大海捞针更令人感到渺茫。老孟,曾万分敬佩从不确定流动
方向的风。吹到哪里是哪里是它活着的特点,能让花朵受精,死去时也毫无声息。
和鹿西不同,有时候,当他静下心来,他会有点恨自己。小时候,他恨过父亲。因
为,父亲在母亲刚死两天,就把一位陌生的阿姨带回里面的卧室。他们也不怕惊动
亡灵,把那木床摇得比拖拉机突突声还响,导致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失眠。
他还恨过他唯一的姐姐。因为她刚上初中二年级,胸部才微微突起,就和两个
高年级的痞子生在小松林里“摸奶、亲嘴”。上述四字是学校批判流氓学生大会上,
工宣队长出身的校长黄瘸子的亲口用语。在同一大会上,黄瘸子还留下流传校园多
年的名言:“谁说我老黄没屁眼?我老黄就是没屁眼又怎样!”但年幼的小孟没有
和同学一样笑出来。
当父亲把败坏了名声的姐姐吊在梁上毒打时,姐姐发出的惨叫也不能减少他当
时心中的仇恨。父亲把姐姐锁在家里放无烟煤球的小间间里,还饿了她三天三夜,
希望她从此开始重视中国女人一生最紧要的名誉问题。时光不会倒流,脑海中的记
忆却可以。现在看来,那些只是一些不是问题的问题。早在毁坏过姐姐名誉的痞子
生帮他打赢大小三架后,老孟自觉已经开始学习把事情看淡。没有不会变淡的云。
所以老孟并不认为生活是不可理喻的。那天,他和鹿西首次坐在金陵饭店的咖
啡厅时,他像说故事一样向鹿西说起:“骗你是小狗。对面的那条巷叫孟瓦廊的,
曾全是我祖先家的。”
老孟的曾祖当过李鸿章多年的管家兼账房,他想象那老头和现在管钱的一样,
一定很容易捞钱。“不然哪会有那么多的房产?不过到民国时家产就没了大半。什
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接着老孟又开始讥讽他的老革命父亲。
他父亲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三人分别是他爷爷的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所
生。那时正值战火纷飞,国家危难之际。没想到三人三个主意,为分歧还反目成仇
打了起来。结果女流之辈的二姐借助手中挥舞的花瓶的力量占了上风。
最后,大哥成了日本走狗,二姐嫁了国军师长,老孟的父亲步行上了延安,上
了抗大,听毛主席亲自授课。但如今,抗战胜利时被枪毙的大哥,后代在日本开了
生产避孕用品的工厂,发了大财。逃到台湾的二姐后来全家移民美国,拥有十家超
级商场。这几年都要回来探亲了,身份是中国人目前最崇拜的外商。而他父亲因为
出身不好,虽然学会了双手开枪,屡立战功,在革命队伍里官运却并不亨通。
“幸亏我爹前年被我的‘花痴’姐姐气死了,不能亲眼看见他的那些财神亲戚
了。不然准气得满地吐血。”老孟说。
老孟对鹿西说,时间也许是在用和稀泥的办法让世界变得和平。和平时代的战
斗就是钱的战斗。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他老父亲会双手开枪又有什么用,只能退
休后去打打郊外可冷的野鸡野鸭们。如今,他除了学英语还选修了日语,说不定哪
天他就跟他哪个洋亲戚捞世界去了。那些亲戚即使天天用花瓶打他的头,也没如今
在金陵饭店因没钱要逃账更让他感到丢脸。为了钱和另一种自尊,你必须付出代价。
在考大学那年,老孟也暗自下足了工夫。他逼自己要考上,因为他明白这是关
乎他自己一生的头等大事。他每天只睡三四个钟头,到学校却要装出一副贪玩的样
子。和同学,他只谈论女人和足球,从不涉及功课。
以至当他考上这所大学那会,有人竟认为是他巧妙做弊的结果,有人则认为是
孟瞎猫碰了只大死耗。老孟记得考试的头一天,正是她姐姐离家出走的后一天。她
给家里只留下了一张写着“我和他去了”的小纸片。鬼都不知那个“他”是谁,是
一个还是两个或更多。“双枪”老爸汗流浃背地去火车站追她。当时他一定恨不能
拔出双枪射向飞驰的火车车厢,最后却晕倒在那站台上。不久他也随着另一列天空
中的列车含恨而去。
但老孟并没为此而感到有太多的压力。他对自己说,你要去用笔代枪的考场拼
了,这是你个人的事,不是你父亲和姐姐的事。个人的事重于一切压倒一切。那三
天,他特别冷静,间隙还不忘跟鹿西开了几个有关民国初年夫子庙的某某名妓的玩
笑。
他笑着说:“那时她们就喜欢秀才举人这种嫖客,还对诗弹琴。”
考上大学后,老孟却感到了目的达到后惯常的那种强烈的空虚。每天,他目睹
着校园里那些和他可能抱着相仿的目标、忙忙碌碌的人群,他甚至会感到发自骨髓
里的厌恶。那年,他父亲终于因为生理上和心理上的严重疾病的折磨而轰然倒下。
剩下一笔不小的存款,除了给老孟留下每个月五十块的生活费以便念完大学外,
被“双枪”老爸疯狂地交了最后一次党费。还有那套旧房和几件旧电器几件旧家具,
他父亲剩给他更多的是在那个风雨年代之中,这个家庭比黑白电影还老还长还卷曲
的回忆。
至今,那些回忆所发出的霉臭味仍在困扰他过细过长的神经纤维。老孟开始后
悔他和姐姐曾多次力阻老父亲再婚。只因他在夜里瞥见过那个想当他继母的女人,
光着身像青蛙一样跨在他父亲身上。
他觉得这是他死去的妈乃至全家的奇耻大辱。他甚至在梁上系好套子后站在板
凳上,用要悬梁自尽来逼父亲放弃。“她在床上比母猪叫得还响!妈妈从不会乱喊,
让别人睡不着。”这是当年只有七岁的小孟拿出口的理由。后来,“双枪”老爸虽
然继续和那女人保持来往,但始终没结成婚。这是小孟当年其实不是胜利的胜利。
他老人家没能成全他自己。老孟觉得挺内疚。
老孟记得自己在少年时期也曾有过纯情年代。那时,他家住部队大院。他迷恋
上了住他家对面的一个有两根乌黑发亮大辫子的女文工团员。这种异想天开的单恋
折磨了他整整两年。他甚至爬到树上,在树叶的掩护下,用军事望远镜偷看她换内
衣,那时女人不兴戴奶罩,所以他能一举大饱眼福。
他还用相机远远照下了她一个洗头时披散长发的形象。那样子太让他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