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起,觉得忒胆大了些。万一有些风声,被人知觉,怎么了?”惜惜道:“我
此身早晚拚是死的,且尽着快活!就败露了,也只是一死,怕他甚么?”果
①
然,惜惜忒放泼 了些。
罗妈妈见她日间做事有气无力,长打呵欠,又有时早晨起来,眼睛红肿
的,心里疑惑起来,道:“这丫头有些改常了,莫不做下甚么事来?”就留
了心。到人静后,悄悄到女儿房前察听动静。只听得女儿在阁上,低低微微
与人说话。罗妈妈道:“可不作怪!这早晚,难道还与蜚英这丫头讲甚么话
不成?就讲话,何消如此轻的,听不出落句来?”再仔细听了一回,又听得
阁底下房里打鼾响,一发惊异道:“上边有人讲话,下边又有人睡下,可不
是三个人了?睡的若是蜚英丫头,女儿却与那个说话?这事必然跷蹊!”急
走去对老儿说了这些缘故。罗仁卿大惊道:“吉期近了,不要做将出来!”
对妈妈道:“不必迟疑,竟闯上阁去一看,好歹立见!那阁上没处去的。”
②
妈妈去叫起两个养娘,拿了两灯火,同妈妈前走,仁卿执着杆棒押后,一径
到女儿房前来。见房内关得紧紧的,妈妈出声叫:“蜚英丫头!”蜚英还睡
着不应,阁上先听见了。惜惜道:“娘来叫,必有甚家事。”幼谦慌张起来。
惜惜道:“你不要慌,悄悄住着。待我迎将下去,夜晚间他不走起来的。”
忙起来穿了衣服,一面走下楼来。张幼谦有些心虚,怕不尴尬,也把衣服穿
起。却是没个走路,只得将就闪在暗处静听。惜惜只认做母亲一个来问甚么
① 下得——意即舍得。
① 放泼——即“撒泼”,原意为耍无赖,这里是不管不顾、执意而行的意思。
② 杆棒——即“杆面杖”,擀面的木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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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的,道是迎住就罢了。岂知一开了门,两灯火照得通红,连父亲也在,吃
了一惊。正说不及话出来,只见母亲抓了养娘手里的火,父亲带着杆棒,望
阁上直奔。惜惜见不是头,情知事发,便走向阁外来,望井里要跳。一个养
娘见他走急,带了火来照;一个养娘是空手的,见他做势,连忙抱住,道:
“为何如此?”便喊道:“姐姐在此投井!”蜚英惊醒,走起来看,只见姐
姐正在那里苦挣,两个养娘尽力拖住。蜚英走去,伏在井栏上了,口里哼道:
“姐姐使不得!”
不说下边鸟乱,且说罗仁卿夫妻,走到阁上暗处,搜出一个人来。仁卿
举起杆棒正待要打,妈妈将灯上前一照,仁卿却认得,是张忠父的儿子幼谦。
且歇了手,骂道:“小畜生!贼禽兽!你是我通家子侄,怎干出这等没道理
的勾当来,玷辱我家?”幼谦只得跪下,道:“望伯伯恕小侄之罪,听小侄
告诉。小侄自小与令爱,只为同日同窗,心中相契。前年曾着人相求为婚,
伯伯口许道: ‘等登第方可。’小侄为此,发愤读书,指望完成好事。岂知
宅上忽然另许了人家,故此令爱不忿,相招私合。原约同死同生,今日事已
败露,令爱必死,小侄不愿独生。凭伯伯打死罢!”仁卿道:“前日此话固
有,你几时又曾登第了来?却怪我家另许人!你如此无行的禽兽,料也无功
名之分。你罪非轻,自有官法,我也不私下打你!”一把扭住。妈妈听见阁
①
前嚷得慌,也恐怕女儿短见,忙忙催下了阁。仁卿拖幼谦到外边堂屋 ,把条
索子捆住,关好在书房里,叫家人看守着他,只等天明送官。自家复身进来,
②
看女儿时,只见攧得头鬅 发乱,妈妈与养娘们还搅做了一团,在那里嚷。仁
卿怒道:“这样不成器的,等他死了罢!拦他何用?”举起杆棒要打,却得
妈妈与养娘们搀的搀,驮的驮,拥上阁去了。剩得仁卿一个在底下,抬头一
看,只见蜚英还在井栏边。仁卿一肚子恼怒,正无发泄处,一手揪住头发,
拖将过来便打,道:“多是你做了牵头,牵出事来的!还不实说,是怎么样
起头的?”蜚英起初还推一向在阁下睡,不知就里;被打不过,只得把来踪
去迹,细细招了。又说道:“姐姐与张官人时常哭泣,只求同死的。”仁卿
见说了这话,喝退了蜚英。心里也有些懊悔,道:“前日便许了他,不见得
如此。而今却有辛家在那里,其事难处,不得不经官了。”
闹嚷了大半夜,早已天明。元来但是人家有事,觉得天也容易亮些。妈
③
妈自和养娘窝伴住了女儿,不容他寻死路。仁卿却押了幼谦,一路到县里来。
县宰升堂,收了状词,看是奸情事,乃当下捉获的,知是有据。又见状中告
他是秀才,就叫张幼谦上来,问道:“你读书知礼,如何做此败坏风化之事?”
幼谦道:“不敢瞒大人,这事有个委曲,非孟浪男女宣淫也。”县宰道:“有
何委曲?”幼谦道:“小生与罗氏女,同年月日所生。自幼罗家即送在家下
读书,又系同窗,情孚意洽,私立盟书,誓成偕老。后来曾央媒求聘,罗家
回道: ‘必待登第方许成婚。’小生随父游学,两年归家。谁知罗家不记前
言,竟自另许了辛家。罗氏女自道难负前誓,只待临嫁之日,拚着一死,以
谢小生。所以约小生去,觌面永诀。踪迹不密,却被擒获。罗女强嫁必死。
小生义不独生。事既败露,不敢逃罪。”县宰见他人材俊雅,言词慷慨,有
心要周全他。问罗仁卿道:“他说的是实否?”仁卿道:“话多实的,这事
① 堂屋——俗指靠外边供会客的客厅。
② 鬅 (p éng 朋)——头发蓬乱。
③ 窝伴——吴方言,意为紧紧陪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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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不该做。”县宰要试他才思,取过纸笔来与他,道:“你情既如此,口
说无凭,可将前后事写一供状来我看。”幼谦当堂提笔,一挥而就。供云:
窃惟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义之不歉,何恤人言?罗女生同月日,
曾与共塾而作书生;幼谦契合金兰,匪仅逾墙而搂处子。长卿之悦,不
① ② ③
为挑琴 ;宋玉之招,宁关好色 ?原许乘龙须及第,未曾经打毷氉 ;
④ ⑤
却教跨凤别吹箫 ,忍使顿成怨旷!临嫁而期永诀,何异十年不字之贞?
赴约而愿捐生,无忝千里相思之谊。既藩篱之已触,总桎梏而自甘。伏
望悯此缘悭,巧赐续貂奇遇;怜其情至,曲施解网深仁。寒谷逢乍转之
春,死灰有复燃之色。施同种玉,报拟衔环。上供。
县宰看了供词,大加叹赏。对罗仁卿道:“如此才人,足为快婿。尔女已是
覆水难收,何不宛转成就了他?”罗仁卿道:“已受过辛氏之聘,小人如今
也不得自由。”县宰道:“辛氏知此风声,也未必情愿了。”
县宰正待劝化罗仁卿,不想辛家知道,也来补状,要追究奸情。那辛家
是大富之家,与县宰平日原有往来的,这事是他理直,不好曲拗得。又恐怕
张幼谦出去,被他两家气头上蛮打坏了。只得准了辛家状词,把张幼谦权且
收监。还要提到罗氏,再审虚实,
却说张妈妈在家,早晨不见儿子来吃早饭,到书房里寻他却又不见,正
不知那里去了。只见杨老妈走来,慌张道:“孺人知道么?小官人被罗家捉
①
奸,送在牢中去了!”张妈妈大惊道:“怪道他连日有些失张失智,果然做
出来!”杨老妈道:“罗、辛两家都是富豪,只怕官府处,难为了小官人。
怎生救他便好。”张妈妈道:“除非着人去对他父亲说知,讨个商量。我是
妇人家,干不得甚么事,只好管他牢中送饭罢了!”张妈妈叫着一个走使的
家人,写了备细书一封,打发他到湖北去,通张忠父知道,商量寻个方便。
家人星夜去了。
这边张幼谦在牢中,自想:“县宰十分好意,或当保全。但不知那晚惜
惜死活何如,只怕今生不能再会了。”正在思念流泪,那牢中人来索常例钱、
油火钱。亏得县宰曾分付过,不许难为他,不致动手动脚,却也言三语四,
絮聒得不好听。幼谦是个书生,又兼心绪不快时节,怎耐烦得这些模样?分
解不开之际,忽听得牢门外一片锣声筛着,一伙人从门上直打进来。满牢中
多吃一惊。幼谦看那为头的,肩上掮着一面红旗,旗上挂下铜铃,上写帅府
捷报。乱嚷道:“那一位是张幼谦秀才?”众人指着幼谦道:“这个便是。
你们是做甚么的?”那伙人不来分说,一拥将来,团团把幼谦围住了,道:
“我们是湖北帅府特来报秀才高捷的,快写赏票!”就有个摸出纸笔来,揿
住他手,要写五百贯、三百贯的乱嘈。幼谦道:“且不要忙,拿出单来看是
何名次,写赏未迟。”报的人道:“高哩!高哩!”取出一张红单来,乃是
第三名。幼谦道:“我是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