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之徒,相公除了甚当。只是天师之号,朝廷所赐。万一上司嗔怪,朝廷罪
责,如之奈何?”县令道:“此辈人无根绊,有权术,留下他冤仇不解,必
受他中伤。既死之后,如飞蓬断梗,还有甚么亲识故旧来党护他的?即使朝
廷责我擅杀,我拚着一官便了,没甚大事。”众皆唯唯,服其胆量。县令又
自想道:“我除了天师,若雨泽仍旧不降,无知愚民越要归咎于我,道是得
④
罪神明之故了。我想神明在上,有感必通。妄诞庸奴,原非感格之辈;若堂
堂县宰为民请命,岂有一念至诚,不蒙鉴察之理?”遂叩首神前,虔祷道:
“诬妄奸徒,身行秽事,口出诬言,玷污神德,谨已诛讫。上天雨泽,既不
轻徇妖妄,必当鉴念正直。再无感应,是神明不灵,善恶无别矣!若果系县
令不德,罪止一身,不宜重害百姓。今叩首神前,维谦发心。从此在祠后高
冈烈日之中,立曝其身,不得雨,情愿槁死,誓不休息。”言毕,再拜而出。
那祠后有山,高可十丈。县令即命设席焚香,簪冠执笏,朝服独立于上。
分付从吏,俱各散去听候。阖城士民听知县令如此行事,大家骇愕起来,道:
“天师如何打死得的?天师决定不死。邑长惹了他,必有奇祸。如何是好?”
又见说道:“县令在祠后高冈上,烈日中自行曝晒,祈祷上天去了。”于是
奔走纷纭,尽来观看,搅做了人山人海,城墙也似砌将拢来。可煞怪异!真
是来意至诚,无不感应。起初县令步到冈上之时,炎威正炽,砂石流铄。待
等县令站得脚定了,忽然一片黑云推将起来,大如车盖,恰恰把县令所立之
处,遮得无一点日光。四周日色,尽晒他不着。自此一片起来,四下里慢慢
黑云团圈接着,与起初这覆顶的混做一块生成了,雷震数声,甘雨大注。但
见:
千山叆叇,万境昏霾。溅沫飞流,空中宛转群龙舞;怒号狂啸,野
外奔腾万骑来。闪烁烁曳两道流光,闹轰轰鸣几声连鼓。淋漓无已,只
教农子心欢;震叠不停,最是恶人胆怯。
①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直下得沟盈浍满,原野滂流。士民拍手
欢呼,感激县令相公为民辛苦。论万数千的跑上冈来,簇拥着狄公自山而下,
① 脰 (dòu 豆)颈——脰、颈同义,即脖子。
② 漂水——漂洗衣服的水池。
③ 干托大——托大,妄自尊大。干,空、枉自。
④ 感格——指感动上天。格,感通。
① 浍 (kuài 快)——田间水沟。
… 81…
脱下长衣当了伞子,遮着雨点。老幼妇女,拖泥带水,连路只是叩头赞诵。
狄公反有好些不过意,道:“快不要如此!此天意救民,本县何德?”怎当
得众人愚迷的,多不晓得精诚所感。但见县官打杀了天师,又会得祈雨,毕
竟神通广大,手段又比天师高强,把先前崇奉天师这些虔诚,多移在县令身
上了。县令到厅,分付百姓各散。随取了各乡各堡雨数尺寸文书,申报上司
去。
那时州将在州,先闻得县官杖杀巫者,也有些怪他轻举妄动。道是礼请
去的,纵不得雨,何至于死?若毕竟请雨不得,岂不枉杀无辜?及见文书上
来,报着四郊雨足;又见百姓雪片也似投状来,称赞县令曝身致雨许多好处。
州将才晓得县令正人君子,政绩殊常,深加叹异。有心要表扬他,又恐朝廷
怪他杖杀巫者。只得上表一道,明列其事。内中大略云:
郭巫等猥琐细民,妖诬惑众。虽窃名号,总属夤缘。及在乡里,渎神
①
害下,凌轹 邑长。守土之官为民诛之,亦不为过。狄某力足除奸,诚
能动物,曝躯致雨,具见异绩。圣世能臣,礼宜优异。云云。
其时藩镇有权,州将表上,朝廷不敢有异。亦且郭巫等原系无籍棍徒,一时
在京冒滥宠荣,到得出外多时,京中原无羽翼心腹记他在心上的,就打死了,
没人仇恨。名虽天师,只当杀个平民罢了。果然不出狄县令所料。
②
那晋阳是彼时北京 ,一时狄县令政声,朝野喧传,尽皆钦服其人品。不
① ②
一日,诏书下来褒异。诏云:维谦剧邑良才,忠臣华胄 。睹兹天厉,将瘅
③ ④
下民 。当请祷于晋祠,类投巫于邺县。曝山椒之畏景,事等焚躯;起
天际之油云,情同剪爪。遂使旱风潜息,甘泽旋流。昊天犹鉴克诚,予
⑤ ⑥
意岂忘褒善?特颁朱绂 ,俾耀铜章 。勿替令名,更昭殊绩。
当下赐钱五十万,以赏其功。从此,狄县令遂为唐朝名臣。后来升任去后,
本县百姓感他,建造生祠,香火不绝。祈晴祷雨,无不应验。只是一念刚正,
见得如此。可见邪不能胜正。那些乔妆做势的巫师,做了水中淹死鬼,不知
几时得超升哩!世人酷信巫师的,当熟看此段话文。有诗为证:
尽道天师术有灵,如何水底不回生?
试看甘雨随车后,始信如神是至诚。
① 凌轹 (lì力)——欺侮、凌辱。轹,车轮辗过,引伸为践踏。
② 北京——唐代因晋阳 (后升为太原府)是唐高祖李渊的发祥地,遂以这里为陪都,称北都,亦称北京。
① 华胄——显贵者的后代。指狄维谦是“名臣狄梁公仁杰之后”。
② 天厉——即天灾。
③ 瘅 (dān 单)下民——使下民遭受痛苦。瘅,病。
④ 山椒之畏景——山顶上炽烈的阳光。
⑤ 朱绂 (fú弗)——红色的系印丝带。赏赐朱绂,超越县令官阶,是一种特殊的嘉奖。
⑥ 铜章——县令用铜制的印信。
… 82…
拍案惊奇卷四十
华阴道独逢异客江陵郡三拆仙书
诗云:
人生凡事有前期,尤是功名难强为。
多少英雄埋没杀,只因莫与指途迷。
话说人生只有科第一事,最是黑暗,没有甚定准的。自古道:“文齐福
不齐。”随你胸中锦绣,笔下龙蛇,若是命运不对,倒不如乳臭小儿、卖菜
①
佣早登科甲去了。就如唐时以诗取士,那李、杜、王、孟,不是万世推尊的
诗祖?却是李、杜俱不得成进士,孟浩然连官多没有,止有王摩诘一人有科
② ③
第,又还亏得岐王 帮衬,把《郁轮袍》打了九公主关节,才夺得解头。若
不会夤缘钻刺,也是不稳的。只这四大家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及至诗不成
诗,而今世上不传一首的,当时登第的元不少。看官,你道有甚么清头在那
里?所以说:
①
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 一点头。
说话的,依你这样说起来,人多不消得读书勤学,只靠着命中福分罢了。
看官,不是这话。又道是:“尽其在我,听其在天。”只这些福分,又赶着
兴头走的。那奋发不过的人,终久容易得些,也是常理。故此说“皇天不负
苦心人”,毕竟水到渠成,应得的多。但是科场中鬼神弄人,只有那该侥幸
②
的时来福凑,该迍邅的七颠八倒,这两项吓死人。先听小子说几件科场中事
体,做个起头。
有个该中了,撞着人来帮衬的:
湖广有个举人,姓何,在京师中会试。偶入酒肆,见一伙青衣大帽人在
肆中饮酒,听他说话,半文半俗;看他气质,假斯文带些光棍腔。何举人另
在一座,自斟自酌。这些人见他独自一个寂寞,便来邀他同坐。何举人不辞,
③ ④
就便随和欢畅。这些人道是不做腔 ,肯入队,且又好相与,尽多快活。吃
罢散去。隔了几日,何举人在长安街过,只见一人醉卧路傍,衣帽多被尘土
染污。仔细一看,却认得是前日酒肆里同吃酒的内中一人。也是何举人忠厚
处,见他醉后狼藉不像样,走近身扶起他来。其人也有些醒了,张目一看,
见是何举人扶他,把手拍一拍臂膊,哈哈笑道:“相公造化到了!”就伸手
袖中,解出一条汗巾来,汗巾结里,裹着一个两指大的小封儿。对何举人道:
“可拿到下处自看。”何举人不知其意,袖了到下处去。下处有好几位同会
试的在那里,何举人也不道是甚么机密勾当,不以为意,竟在众人面前拆开
① 李、杜、王、孟——指唐代著名诗人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下文“王摩诘”即王维。
② 岐王——指唐睿宗第四子李范,其人喜结交文学之士,封岐王。下文所言“帮衬”事,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