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
敲着气拍 问道:“你娘告你不孝,是何理说?”达生道:“小的年纪虽
小,也读了几行书,岂敢不孝父母?只是生来不幸,既亡了父亲,又失
了母亲之欢,以致兴词告状。即此就是小的罪大恶极,凭老爷打死,以
安母亲。小的别无可理说。”说罢,泪如雨下。府尹听说了这一篇,不
觉恻然。心里想道:“这个儿子会说这样话的,岂是个不孝之辈?必有
缘故。”又想道:“或者是个乖巧会说话的,也未可知。”随唤吴氏。
只见吴氏头兜着手帕,袅袅婷婷走将上来,揭去了帕。府尹叫抬起头来,
见是后生妇人,又有几分颜色,先自有些疑心了。且问道:“你儿子怎
么样不孝?”吴氏道:“小妇人丈夫亡故,他就不由小妇人管束,凡事
自做自主。小妇人开口说他,便自恶言怒骂。小妇人道是孩子家,不与
他一般见识。而今日甚一日,管他不下,所以只得请官法处治。”府尹
又问达生道:“你娘如此说你,你有何分辨?”达生道:“小的怎敢与
母亲辨?母亲说的就是了。”府尹道:“莫不你母亲有甚偏私处?”达
生道:“母亲极是慈爱,况且是小的一个,有甚偏私?”府尹又叫他到
案桌前,密问道:“中间必有缘故,你可直说,我与你做主。”达生叩
头道:“其实别无缘故,多是小的不是。”府尹道:“既然如此,天下
无不是底父母,母亲告你,我就要责罚了。”达生道:“小的该责。”
府尹见这般形状,心下愈加狐疑,却是免不得体面,喝叫:“打着!”
当下拖翻,打了十竹篦。府尹冷眼看吴氏时节,见他面上毫无不忍之色,
反跪上来道:“求老爷一气打死罢!”府尹大怒,道:“这泼妇!此必
是你夫前妻或妾出之子,你做人不贤,要做此忍心害理之事么?”吴氏
道:“爷爷,实是小妇人亲生的,问他就是。”府尹就问达生道:“这
敢不是你亲娘?”达生大哭道:“是小的生身之母,怎的不是?”府尹
道:“却如何这等恨你?”达生道:“连小的也不晓得。只是依着母亲,
打死小的罢。”府尹心下着实疑惑,晓得必有别故,反假意喝达生道:
“果然不孝,不怕你不死!”吴氏见府尹说得利害,连连叩头,道:“只
求老爷早早决绝,小妇人也得干净。”府尹道:“你还有别的儿子或是
过继的否?”吴氏道:“并无别个。”府尹道:“既只是一个,我戒诲
他一番,留他性命养你后半世也好。”吴氏道:“小妇人情愿自过日子,
不情愿有儿子了。”府尹道:“死了不可复生,你不可有悔。”吴氏咬
牙切齿道:“小妇人不悔。”府尹道:“既没有悔,明日买一棺木,当
堂领尸。今日暂且收监。”就把达生下在牢中,打发了吴氏出去。
② 气拍——旧时官员审案时用以拍桌吓唬犯人的小木块,通称“惊堂木。”
… 67…
吴氏喜容满面,望外就走。府尹直把眼看他出了府门。忖道:“这
妇人气质,是个不良之人,必有隐情。那小孩子不肯说破,是个孝子。
我必要剖明这一件事。”随即叫一个眼明手快的公人,分付道:“那妇
人出去,不论走远走近,必有个人同他说话的。你看何等样人物,说何
说话,不拘何等,有一件报一件。说得的确,重重有赏;倘有虚伪隐瞒,
我知道了,致你死地!”那府尹威令素严,公人怎敢有违?密地尾了吴
氏走去。只见吴氏出门数步,就有个道士接着,问道:“事怎么了?”
吴氏笑嘻嘻的道:“事完了。只要你替我买具棺材,明日领尸。”道士
听得,拍手道:“好了!好了!棺材不打紧,明日我自着人抬到府前来。”
两人做一路,说说笑笑去了。公人却认得这人是西山观道士,密将此话
细细报与李府尹。李府尹道:“果有此事!可知要杀亲子,略无顾惜,
可恨!可恨!”就写一纸,付公人道:“明日妇人进衙门,我喝叫抬棺
木来,此时可拆开,看了行事。”
次日升堂,吴氏首先进来,禀道:“昨承爷爷分付,棺木已备,来
领不孝子尸首。”府尹道:“你儿子昨夜已打死了。”吴氏毫无戚容,
叩头道:“多谢爷爷做主。”府尹道:“快抬棺木进来!”公人听见此
①
句,连忙拆开昨日所封之帖。一看,乃是朱票 ,写道:“立拿吴氏奸夫,
①
系道士看抬棺者,不得放脱。”那公人是昨日认杀 的,那里肯差?亦且
知观指点扛棺的,正在那里点手■脚时节,公人就一把擒住了,把朱笔
帖与他看。知观挣扎不得,只得随来,见了府尹。府尹道:“你是道士,
何故与人买棺材,又替他雇人扛抬?”知观一时赖不得,只得说道:“那
②
妇人是小道姑舅兄妹,央浼 小道,所以帮他。”府尹道:“亏了你是舅
舅,所以帮他杀外甥!”知观道:“这是他家的事,与小道无干。”府
尹道:“既是亲戚,他告状时你却调停不得,取棺木时你就帮衬有馀。
却不是你有奸与谋的?这奴才死有馀辜!”喝教取夹棍来夹起,严刑拷
打,要他招出真情。知观熬不得,一一招了。府尹取了亲笔画供,供称
是“西山观知观黄妙修,因奸唆杀是实”。吴氏在庭下看了,只叫得苦。
府尹随叫取监犯,把刘达生放将出来。达生进监时道:“府尹说话
好,料必不致伤命。”及至经过庭下,见是一具簇新的棺木摆着,心里
慌了,道:“终不成今日当真要打死我?”战兢兢地跪着。只见府尹问
道:“你可认得西山观道士黄妙修?”达生见说着就里,假意道:“不
认得。”府尹道:“是你仇人,难道不认得?”达生转头看时,只见黄
知观被夹坏了,在地下哼,吃了一惊,正不知个甚么缘故。只得叩头道:
“爷爷青天神见,小的再不敢说。”府尹道:“我昨日再三问你,你却
不肯说出,这还是你孝处。岂知被我一一查出了。”又叫吴氏起来道:
“还你一个有尸首的棺材!”吴氏心里还认做打儿子,只见府尹喝叫:
“把黄妙修拖翻,加力行杖!”打得肉绽皮开,看看气绝,叫几个禁子,
将来带活放在棺中,用钉钉了。吓得吴氏面如土色,战抖抖的牙齿捉对
儿厮打。
府尹看钉了棺材,就喝吴氏道:“你这淫妇!护了奸夫,忍杀亲子,
① 朱票——用红笔写的传票,以示指办的事情紧急重要。
① 认杀——即认识。杀,同“煞”,语尾助词。
② 央浼——请求。
… 68…
这样人留你何用?也只是活敲死你。皂隶拿下去,着实打!”皂隶似鹰
拿燕雀,把吴氏向阶下一捽,正待用刑,那刘达生见要打娘,慌忙走去
横眠在娘的背上了,口里连连喊道:“小的代打!小的代打!”皂隶不
好行杖,添几个走来着力拖开。达生只是吊紧了娘的身子,大哭不放。
府尹看见如此真切,叫皂隶且住了,唤达生上来道:“你母亲要杀你,
我就打他几下,你正好出气,如何如此护他?”达生道:“生身之母,
怎敢记仇?况且爷爷不责小的不孝,反责母亲,小的至死心里不安。望
爷爷台鉴。”叩头不止。府尹唤吴氏起来,道:“本该打死你,看你儿
子分上,留你性命。此后要去学好,倘有再犯,必不饶你!”吴氏起初
见打死了道士,心下也道是自己不得活了。见儿子如此要替,如此讨饶,
心里悲伤,还不知怎地。听得府尹如此分付,念着儿子好处,不觉吊下
泪来,对府尹道:“小妇人该死,负了亲儿。今后情愿守着儿子成人,
再不敢非为了。”府尹道:“你儿子是个成器的,不消说。吾正待表扬
其孝。”达生叩头道:“若如此,是显母之失,以章己之名,小的至死
不敢。”吴氏见儿子说罢,母子两个就在府堂上相抱了大哭一场。府尹
①
发放宁家去了。
②
随出票唤西山观黄妙修的本房道众来领尸棺。观中已晓得这事,推
那太素、太清两个道童出来。公人领了他进府堂,府尹抬眼看时,见是
两个美丽少年。心里道:“这些出家人,引诱人家少年子弟,遂其淫欲。
这两个美貌的,他日必更累人家妇女出丑。”随唤公人,押令两个道童
领棺埋讫,即令还归俗家父母,永远不许入观,讨了收管回话。其该观
道士另行申敕不题。
且说吴氏同儿子归家,感激儿子不尽,此后把他看待得好了。儿子
也自承颜顺旨,不敢有违,再无说话。又且道士已死,道童已散,吴氏
无奈,也只得收了心过日。只是思想前事,未免悒悒不快,又有些惊悸
成病,不久而死。刘达生将二亲合葬已毕,孝满了,娶了一房媳妇,且
是夫妻相敬,门风肃然。已后出去求名,却又得府尹李杰一力抬举,仕
宦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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